你有槍,我有筆
高 瑜

● 編者按:中國資深新聞工作者高瑜女士繼一九九五年後,今年第二度獲得總部在美國華府的國際婦女傳媒基金會的傑出女性新聞工作者勇氣獎。這是高瑜女士接受此獎的發言稿。文中提到的何家棟先生已不幸於十月十六日因病逝世。

感謝國際婦女傳媒基金會,感謝各位評委第二次授予我這項至高的榮譽,能讓我從北京來參加這隆重的典禮,和兩位最傑出的、令我由衷欽佩的同道共同站在頒獎台上,與諸位令人尊敬的來賓朋友見面。

一九九五年,我第一次獲得勇氣獎,那時我正在北京最偏僻的一所監獄裡服刑,我曾給當時的中國司法部部長寫信,要求書面向頒獎典禮表達我的謝意,我的信不但不轉達,還被獄警當場撕掉。那年IWMF曾盛情邀請我的丈夫代我前來領獎,這令當局恐慌,北京市安全局與我丈夫談判,說只要配合會盡快給我辦理保外就醫,為我早日獲得自由,我的丈夫放棄了珍貴的邀請,事實證明當局只是欺騙。

一九八九年在中國發生的那場震驚世界的民主運動中,我因為八八年寫的一篇報導,被當局定為「動亂暴亂政治綱領」,於六月三日早晨上班途中被北京市安全局綁架,被關押在平谷縣一個秘密據點,我和綁架我的警察,都成為沒有聽到當晚槍聲的人。我也成為被抓捕的北京第一個知識份子。幾天之後我對於這場波瀾壯闊的民主運動和高層政治鬥爭的深層報道,才在香港一份當時最有影響的雜誌上發表。

十四個月之後,我因患心臟病被當局釋放回家,我的家人、鄰居、朋友、同事和不相識的人我補上了六四屠殺的一課。我擔任副總編輯的《經濟學周報》六四之後已經被封掉,主管報紙的中國社會科學院不給我安排工作卻要再次審查我,我拒絕了他們的審查。我的母親,一位經歷了中共數不清的政治運動的老知識份子,沒有能夠渡過六四,她等待我等得心力交瘁,我釋放後僅過了二十來天,她就中風一倒不起,我在病榻前守護她一年兩個月,直到母親成為枯乾的植物人辭世。

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三日北京申奧敗給悉尼,一個星期之後,在我赴哥倫比亞大學新聞研究生院作訪問學者的前兩天,中國當局對我實行拘捕,我成了因申奧失敗向西方表示強硬立場的一張人質牌,北京市安全局向我出示的拘留證,除了姓名、日期,其餘都是空白的,九天之後將我轉捕,檢察院批示的逮捕證上仍舊多是空白,沒有任何法律依據。十三個月之後,我被北京中級人民法院以洩露國家秘密罪判以六年有期徒刑,附剝奪政治權利一年。

中國從十九世紀建立了現代傳媒,新聞從業人就有著優秀的傳統,二十世紀十年代至三十年代的中國報業巨子史量才,「以報紙為民眾的喉舌」為宗旨,經營《申報》等多家民營報紙,抨擊時弊,聲援抗日。史量才先生一九三四年被國民黨政府的特務槍殺在杭州西子湖畔。史量才先生的辦報精神和傳統二十世紀上半葉一直被中國新聞從業人繼承和發揚,包括在我的出生地重慶辦《新華日報》的中國共產黨人。

但是中國共產黨執政之後,消滅了中國的民營報紙,也用政治暴力閹割了中國新聞人的獨立精神,要求新聞人做黨的工具,要求傳媒做黨的喉舌。改革開放近三十年,中國的經濟總量已發展世界第四,可是中國的新聞自由度總是排列在世界一百八十幾名之後。中國國家領導人總是被選中當新聞自由的敵人。世界和中國人民從中國官方的新聞報道,看不到真實的中國和世界,當局對歷史要求忘卻,對現實要求粉飾。講真話、報道真相的新聞記者都要被開除。六四在關押中,我回憶史量才先生生前留下的一句話「你有槍,我有筆。」現在中國有良知的新聞人非常多,但是敢於面對槍口的新聞人並不多。

我從小夢想成一名新聞記者,文革使我的夢想整整晚實現十幾年。二十世紀出生的中國人都熟讀十九世紀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一首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我是個從記事起就不知道自由是什麼滋味的人,但是上帝給我厚愛,賦予我兩份至死不渝的愛情,一份是我和我的家人,另一份就是我與我的新聞事業。六四之後,我也一直處於「你有槍,我有筆。」的境遇,這也是歷史對我的選擇。

感謝獨立中文筆會對我的提名,感謝李普先生、何家棟先生、金鐘先生對我的推薦。

我獲得的第二隻水晶鷹。我將贈送給前經濟學周報的總編輯何家棟先生,他是盤旋在中國廣闊的蒼穹,俯視無垠厚土的一隻雄鷹,二十年來他用他的思想和智慧引導著我,他已經八十三歲。正在病榻上咳血,我衷心祝福這隻美麗的象徵勇氣的水晶鷹能帶給我尊敬的前輩好運,使他康復。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