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家江青的傳奇人生
◎ 金 鐘

● 江青出身北京舞校,六二年來港,成為港台當紅明星,七○年赴美建舞團,八○年開始和中國藝界合作,一生多姿多采,有喜有憂。

  自從本刊先後發表江青女士關於高行健、中國芭蕾舞團和張藝謀的文章後,我找來她的自傳一讀,便很想有機會和她見面,六月份在紐約時,終於如願,和她有過兩次長談。以「去國者」而言,原來江青是我們的先行者,她是一九六二年從北京赴香港探望父母時,留港未歸的,那時,她還是北京中央舞蹈學校十六歲的學生。豆蔻年華,技藝非凡,搖身一變成為李翰祥導演手下的電影紅星,在台北一住七年,一九七○年移民美國,重歸專業,自組舞團,一九七八年,中國大陸開放後,她又回到少女記憶中的家鄉。然而,無論多少次進進出出,她的家已不可能再安在中國。現在,她和丈夫住在瑞典,每年到紐約看望和她同甘共苦的母親,這正是我們相遇的機緣。她的故事和她的藝術一樣有悲歡離合、多姿多采的劇情。我且作一些記述。

六二年探親滯港進入演藝圈
跟李翰祥拍戲成了當紅明星

  江青這名字,人們都有興趣。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和毛夫人一樣的姓名?是藝名嗎?

  江青說:「不是藝名,但也不是原名,我原叫江獨青,八歲時,被媽媽改成江青。」那正是一九五四年人人要思想改造的時候,媽媽當小學校長,便主動刪去了「獨」字,因為獨字太自私,只有自己。我們姐弟四人是獨字輩,結果都不獨了,我就變成了江青,但那時還沒有人知道毛澤東身邊有個江青。後來江青這名,不僅給三姨在文革中帶來災難,說她膽大包天,給外侄女改名,說我是「叛國投敵」不配用江青名,也給我在外面帶來許多不便。

  以毛時代的標準,江青出國不歸,還在台灣拍戲,大出風頭,當然是「叛國」。其實,江青當時留在香港,完全不是自願的。她在北京舞校已是六年級學生,成績優秀,參加了出名的舞劇「魚美人」的演出,而且,經歷了下鄉演出,大躍進的飢餓的鍛鍊,是父母決定不讓她再回北京。她在香港很不習慣,聽不懂廣東話,又不願學英文,無聊之下進了南國演員訓練班,恰遇導演李翰祥開拍黃梅調片「七仙女」,請她去教戲中演員跳舞,導演滿意,乾脆讓她來演。十七歲的江青便成了李翰祥的國聯影業公司的台柱子,「七仙女」一炮而紅,進入演藝界。這段銀幕生活的感受如何?
江青說:我跟李翰祥去了台灣,六三年入鏡,七○年出鏡,整整七年,過的完全是明星生活,沒有搭過一次巴士,出門要避人耳目,與社會沒有接觸,一句台語也不會,「就像一條玻璃缸中的金魚。」還有數不盡的社交活動,公司安排的晚宴應酬,經常一晚上趕兩三個飯局,我根本搞不清吃飯的是甚麼人,那七年我共拍了二十九部電影,認識了文化界一些朋友,「西施」「幾度夕陽紅」的成功,我也被包裝成偶像。六六年,當我感到厭倦,需要一個家,過自己的生活時,我和劉家昌結了婚。

  當時那場閃電結婚曾是轟動的娛樂新聞,但這段婚姻一九七○年宣告結束,七月底她獨身離台赴美。她說,那時她竟窮得一張飛機票也買不起,還是她媽媽給她買的。為甚麼?她說結婚到分居沒有一天不是債台高築,片酬還不完欠的債,加上一個孩子與家務,有人形容「她是一條牛,丈夫則是牧童」。她感到幻滅,她認命,沉淪到牌桌上。她終於意識到,一個女人不能為男人作無盡的犧牲,她一下子看清了那人性深處最卑劣、自私和險惡的東西。

  江青曾是台灣金馬獎的影后,風光虛榮之後,台灣生活留給她甚麼?江青對我說,「那是一個男性至上的東方社會,大男人主義很普遍,男人騎在女人頭上,欺侮女人,騙女人,糟蹋女人。」而政界男人,兩岸也差不多。江青在北京舞校時曾派去機場和周恩來一起迎接外賓,獻花,也派去過中南海陪中央首長跳舞。她在台灣也有過類似應酬,她說,她和國民黨上將共舞時,發現那人和中共總司令朱德一樣,分不清三步四步。

去美國,走向人生陽關大道
回中國,聽親人訴說家破人亡

  江青告別台灣,落腳洛杉磯,她決心回到心愛的舞蹈藝術上來,七一到七五年間,她在美國一百多所大學作過獨舞演出,加州柏克萊大學聘她做舞蹈教師,她邊教舞邊學英文,也介入當時熱氣騰騰的保釣運動,對偏激的保釣朋友「潑冷水」,介紹大陸反右真相。同時,關注和學習美國現代舞,終於一九七三年來到她夢想的現代舞之都紐約,在曼哈頓一個簡陋的公寓住下來。於紐約市會堂作過成功的公演後,成立了「江青舞蹈團」。她在北京學的是古典與民族舞,為何轉向現代舞?

  江青說:現代舞的表現方式與題材,都與現代人有關,不是如古典和民族舞那樣追求表面的純粹的美,著重程式化,而民間舞更是農業社會的產物。「七○年以後,我跳舞,我的思維變了,舞蹈和心靈有了溝通。」現代舞樸素情真,可以表達現代人的許多內心感情,比如孤獨和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我的第一個獨舞「陽關」的內涵就是回顧自己的部份生活經驗:從上海到北京,再到香港,到台北,最後拋家離子到美國,這一系列中個人無可名狀的哀傷,然後邁上藝術上新的陽關大道。「那是我人生一個大的轉折點」。過關而去,一去難返。那靈感來自古詩:「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我自任舞團編導以後,就不再像過去只是銓釋別人的導演的意圖,而成為一個原創者,有了新的動力,感到很滿足。

  文革結束後,江青多次申請簽證想回中國探親訪友,都不獲准。原因竟然是姓名「江青」作怪!雖然那時江青已下台被捕,但事情仍是如此莫名其妙。七八年她首途回中國,成行是這樣戲劇性:她瑞典藉的男朋友彭貝克獲中國科學院邀請去講學,這是她隨行回國的機會,但不是正式夫妻就拿不到簽證。他們又並沒有打算結婚,為了「回家」,於是決定結婚,便專程去里斯本的瑞典駐葡萄牙大使館辦了結婚證,她成為「彭貝克夫人」才踏上闊別的鄉土,會見了文革後倖存的親友。那次探親令她畢生難忘,她才知道在她離開的十多年中,親人們的悲慘遭遇,批鬥、自殺、打死、神經失常,家裡磁器,一件無存,簡直不可思議,但親戚們訴說中還要不忘「感謝毛主席」!

  七九年,中國舞蹈家協會邀請她去巡迴演出,但姓名麻煩又來了,江青變成了「江菁」。舞校校長向她訴苦,說文革中挨鬥就因為她培養了一個「叛逃的江青」,她終於明白「江青」二字在大陸像瘟神一樣。到一九八六年,她的江青之名,才在大陸報刊出現。江青也頻繁地和大陸同學、同行開始交流舞藝。那麼,她怎麼看中國現代舞的發展呢?

大陸舞蹈太商業包裝令人擔憂
心甘情願幫人不計報酬卻被騙

  江青告訴我:大陸觀眾接受現代舞是有困難的,他們看慣了自己的民族舞和有宣傳教育性的舞蹈,「而現代舞比較抽象,看得累人」。他們自己也搞了一些學西方的時髦東西,五光十色,很華麗,大場面,觀眾有新鮮感,但那些說不上是現代舞,就像美國也有百老匯和拉斯維加斯的舞蹈,還有艷舞一樣,那都是商業包裝的演出,這種傾向很令人擔心。當然,舞蹈界不少人還是很有責任感,他們如飢似渴在吸收新的信息,新的文化。也創作了一些不錯的現代舞節目,如廣東現代舞蹈團。

  在江青的故事中,包括在本刊發表的與中芭及張藝謀糾紛中,可以看到她有很深的中國情結,渴望為國家做一些事,遇到那些不快的遭遇,也不動搖,這是甚麼原因呢?

  江青坦承,她「和中國是有感情的」。她說,她在中國大陸生活了十多年,經歷了反右派、大躍進、困難時期,她跟那個社會從上到下都有體驗。她說她幸運地沒有經歷把人心都變壞了的文革,她在北京舞校也一直是住校,離開時才十六歲,比較單純,因此,北京一些老朋友說她「比中國人還中國人」,沒有變。在海外雖有很多曲折痛苦,但一直保持著在大陸時的少女情懷。為中國舞台藝術做事心甘情願,不計較酬勞與辛苦。再說,回國的工作大家毫無溝通的障礙,也感到外國難得的愉快。但是,她沒有想到,她在大陸共事的人,都是經歷過文革,經過千錘百鍊的能人猛將,她根本沒想到他們會吃掉她的版權。她說,他們對外國人是不敢這樣做的。她在外國做了不知多少合作節目,從來沒有碰到這樣的事。

張藝謀有才能但不懂尊重人
人過中年仍關心中國的人與事

  江青說,在個人收入上,她也不依賴為中國服務的所得,她多年在外主要收入來自舞蹈編導。她很能體諒在越來越商業化的環境下,要搞嚴肅的舞台創作是多麼艱難。

  有關劉三姐這個歌劇,不是現代的,怎麼會投入呢?江青說,「劉三姐有豐富的素材,吸引了她,民俗的、很土的東西可以挖掘出來,用新的手法去加以表現,同時可以拯救一些快消失的傳統,我去了廣西采風,很有意思。他們邀請張藝謀作導演,他名氣大,對找投資及票房都有好處。張藝謀有多方面的才能,「他拍奧運宣傳片時,我和他也有過爭論。『劉三姐』計劃有變可以理解,但應有個交待。我覺得,尊重人這一點,他沒有。合作的平等觀念也沒有。合同雖不是他簽,但我是他請我來的,也應負有責任。有人告訴我,這種事,在大陸文藝界很多,不尊重法律,不尊重知識產權,不尊重別人的勞動,不尊重人,不講信用。我在國外、香港、台灣演出都沒有遇到過這種事,他們對我很尊重,同行間也合作愉快。」

  我問江青,劉三姐糾紛怎樣解決呢?她說,「解鈴還需繫鈴人。」我要一個說法,打官司?秋菊打官司一樣只是一個說法,原來公司已不存在,你沒有辦法。律師也說「很難」。

  江青人過中年,現在仍然是奔波不息。她說,直到三年前,她還在舞台上跳。那段兼做母親、妻子、編舞、演出,替中國打雜的繁忙時期已經過去了,他的兒子也二十歲了,高高大大,很憨厚的樣子,能說點中國話。為了這個孩子,她結束了奮鬥十二年的江青舞團。一九八五年,江青和丈夫移居瑞典,繼續以編導身份在世界各地創作和演出,她的藝術也向多媒體多元化發展,作品在紐約、倫敦、瑞典、德國、香港、維也納等地演出,包括哈姆雷特、李爾王、圖蘭朵等經典劇目的編舞與導排,文字創作除自傳《往時.往事.往思》外還有舞台演出劇本及電影劇本多種。但每年還是一兩次地去中國,去那個曾令她痛心,也給了她成長期最重要的東西的地方,無論在心靈上、血緣上還是藝術上,江青在那裡追尋她的歸屬感——中國的事、中國的人、中國的舞,對她來說,永遠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