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麗塔老了,洛麗塔仍暢銷
◎ 董鼎山

俄裔作家納博科夫出版已五十年的小說《洛麗塔》,因寫中年男子誘姦幼年養女,是文學著作還是淫書的爭議至今未息。

我在本刊上期所發表的二十世紀美國最具權威的文學批評家愛德蒙.威爾遜新傳記讀後感的末了,提到他的好友,後來變為文敵的俄裔作家V.納博科夫是五十年前出世的名作《洛麗塔lolita》作者。五十年來,此書所引起的文壇論爭,今日猶存。《洛麗塔》到底是文學還是誨淫作品?這是論爭的焦點。 VINTAGE書局剛發印了特別紀念《洛麗塔》五十周年的新版,我相信論爭的復活會再度吸引青年新讀者。

中譯本一九八九年才出版
這個情節奇特的故事(中年男子姦戀十二歲女孩)當年以文學小說姿態出現,立即引起讀書界好奇。世界各國譯本眾多,中文譯本到了一九八九年才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印行,借用我在「讀書」雜誌所發表的一篇文章作為「代序」。我在那文中指出,威爾遜與其當時妻子瑪麗.麥卡錫都對此作品不以為然。納博科夫自稱《洛麗塔》是他的「最佳英文著作」,徵求威爾遜意見,威爾遜回信道:「我所讀過的你的作品中,最不喜歡就是這部」。麥卡錫所批評的不是內容,而指文筆「拖泥帶水,粗心草率」。以俄語為母語的納博科夫則一向以精通英文自豪。批評造成雙方的不和。

令人納悶的是,稱揚這部作品者甚至把它與喬依斯的《尤力西斯》與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相提並論。那些在當年被視為有傷風化的一類文學作品在今日世界則只是家常便飯。納博科夫花了六年功夫,於一九五三年寫作完成,到一九五八年才在美國出版。在此期間,美國許多書局都予拒絕。甚至經常發表納博科夫作品的《紐約客》雜誌也不願接受。五十年前,《洛麗塔》乃是由法國的奧林比克出版社首先承印。今日所紀念的五十周年乃是在法國出版的英文本。

中年男子誘姦未成年養女的故事
《洛麗塔》係以自傳形式出現,主角亨堡自稱於五十六天內即寫成,其實納博科夫花時良久,有一時期對自己寫作起疑,經妻子維拉的鼓勵才繼續下去。他說靈感係發源於一九三九年年底,當時他寫了一個俄文短篇,故事就是有關四十來歲的男子娶了一個害病將斃的女人,目的是在誘姦她的十二歲女兒。納博科夫夫婦於次年移民美國,開始了他的英文寫作生涯,受到《紐約客》與威爾遜的賞識。

納博科夫後來寫道,他學習英文,開始確有困難,經常閱讀電影雜誌,在巴士上偷聽少年男女的講話等等。人到中年能夠如此迅速精通外語,證明納博科夫確是一個天才。《洛麗塔》初出世時,竟意料不到地獲得英國作家葛雷罕姆.格林的稱讚,把它列為一九五五年度三部最佳書之一。另一英國評論家約翰.戈登則稱它是「我所讀過的最髒的一本書」。

美國版由PUTNAM書局於一九五八年發行後,立即升入暢銷書榜,與巴斯特捷納的《齊瓦哥醫生》相競爭。道學人士則罵《洛麗塔》不但是部淫書,而且是鼓勵戀童癖的淫書。納博科夫為甚麼要寫這小說呢?也許,他發現這種內容易於用英文來表達。也許,他以為這樣的小說情節易於出售。他怪異的想像力成果是一位中年歐洲男子的自白:他每天將十二歲繼女姦淫數次,歷時兩年。維拉警告丈夫,此書不是給兒童看的,他的朋友認為給成年讀者看也不宜。一九五五年的巴黎在電影與繪畫藝術方面都非常開放,但是一位編輯朋友忠告他「可把原稿埋葬一千年」。

在美國,第一個欣賞《洛麗塔》的是青年編輯杰遜.埃浦斯坦(今日在出版界甚享盛名),他把納博科夫寫作天才相比於普魯斯特與喬依斯,認為小說「情節緊湊,節奏快速,富含幽默」,他反對者乃是「它的古怪反常的性狀態」。另一讚揚《洛麗塔》者說他拜服作者的「極端獨創能力」。巴黎的奧林匹克出版社接受原稿承印時,條件是作者必須用真名,納博科夫一口答應,不想後來竟因而聲名大揚。此書在英國發售時曾引起一陣騷動,美國禁止進口,直到納博科夫夫婦五五年十月自巴黎回到美國時才將奧林匹克版本偷帶入境。

英國作家中除了格林以外,其他各作家則頗有異言。埃其林.沃(Evelyn Waugh)說此書除了「甚為刺激情慾」的淫穢描寫之外,毫無價值。E.M.福斯特(E.M.Forster)指出這些段「乏味、無聊」。里蓓卡.韋斯特(Rebrcca WesT)指此書寫作吃力、醜陋,有些杜斯妥也夫斯基風味(此話可中了納博科夫要害,因他最憎厭這位俄羅斯作家)。

美國讀者兩類,又吃驚又乏味
納博科夫到了美國之後,《洛麗塔》雖吃了許多書局的閉門羹,但仍有許多欽慕者,稱《洛麗塔》乃是文學藝術,不能與「放盪淫書」並論。他們並說,文學藝術作品如不能出版,便是悲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曾以「誨淫」罪名在法庭受審)。

埃浦斯坦鼓勵納博科夫努力找尋書局出版,不過警告他,出版後恐會受到《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樣的遭遇。此時納博科夫在康乃爾大學任教俄國文學,薪水不足維持生活,最後作了出書的決定。他說「不是為了原則,而是為了金錢」。恰在有些美國書局考慮出書之時,《洛麗塔》也在法國被禁納博科夫向英國的格林寫信訴苦:「我的可憐的《洛麗塔》到處逢到困難」。

《洛麗塔》終於獲得在美國出版,它的讀者可分兩種:那些找尋藝術者大為吃驚;那些找尋性刺激者,反而覺得乏味。納博科夫這麼解釋,《洛麗塔》讀後效果,尤如「帶了一個淫女上床,醒回來發現原來是個教授。」PUTNAM書局在出版時小心翼翼做廣告,把貶責者與稱揚者的意見並列。

《洛麗塔》在歐洲已聲名狼藉。在美國文學批評家除了威爾遜加以撻伐外,奧維爾.普列斯柯特(Orville Prescott)亦謂,此書令人作嘔。」萊昂乃爾.屈瑞林(llonel trilling)寫道:「亨堡自稱是個惡魔,但我們越來越覺得難以苟同。」雖然譴責他的惡行,屈瑞林亦說:「我們還是像入迷一樣的要讀下去。」

在康乃爾校園中,有幾個學生對這位談到《尤里西斯》羞答答的教授竟會寫出這樣的小說,大感驚異。各地許多大報如芝加哥論壇報,巴爾的摩太陽報等都拒絕發審評。波士頓報紙稱書是純粹淫書,但在許多城市中《洛麗塔》一出來即銷售一空。

在今日的氣氛中,這類禁書情況絕不會發生。甚至電視、電腦、影院也不在話下了,公然播映性行為,書本的發行銷售當然更方便。

洛麗塔其人已上了年紀變成老婦,洛麗塔其書則仍在銷售,紀念五十週年的版本造成等於是宣傳的新聞,今日的青年當然更好奇,他們要問,老輩的人怎麼會這樣大驚小怪?

   二○○五年十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