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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臨天下的狂傲
◎劉曉波

● 中國付出巨大代價的經濟高速增長,令國人沉醉於虛構的中國崛起神話中,但只要中國仍是一黨專制,中國人就無法崛起為成熟的現代民族,和平崛起就有可能變為戰爭崛起。

  進
入新世紀,中國經濟持續高增長,中國軍力大幅提升,中共大訂單風行西方,中國廉價商品無所不在,中國遊客滿世界撒錢,中國權貴資本滿世界併購......中國似乎正在崛起。
這些都是事實,但僅僅是部分事實。另一部分事實是:跛足改革支撐的經濟增長,讓中國付出的綜合代價之大,是其他國家崛起過程中難以比擬的;中國廉價商品來自勞工權利的匱乏及其「血汗工廠」,也來自粗放型增長模式背後的能源浪費和環境破壞;在中共大訂單、特別是從花大錢從俄羅斯購買尖端武器的背後,是獨裁政權對全民資源的高度壟斷和任意揮霍民脂民膏;在中國遊客滿世界撒錢的背後,是權貴私有化和制度腐敗造成兩極分化;在看似穩若磐石的社會秩序背後,是愈演愈烈的官民衝突和此起彼伏的民間維權。

硬實力小日本之大與大中國之小
事實上,經歷了二十多年的經濟高增長,中國離發達國家的距離仍然遙遠,即便不與超強美國比較,也不談政治制度和價值觀念等軟實力上的致命頑疾,而僅僅局限在「大中國」與「小日本」的硬實力比較上,「小日本之大」襯托下的「大中國之小」,也一目了然。
按世界銀行二○○四年《全球發展指標》統計,中國二○○三年GDP一萬四千億美元,全球第七,日本GDP四萬三千億美元,全球第二,「小日本」是「大中國」的三倍;再看人均產值,日本三萬四千五百一十美元,排名第五位;中國一千一百美元,排名第一百零九;「小日本」是「大中國」的三十一倍。

從財富分配的公平性上看,日本是資本主義國家中收入分配最公平的國家之一,基尼系數只有零點三。而中國已被公認為全世界中分配最不公平的國家之一,特別是城鄉收入差距為世界之冠,中國的基尼係數為零點四五到零五,已超過國際警戒線水平。

從生活質量上看,日本早已步入發展型消費,而中國仍然是生存型消費。

至於中日在其他方面的差別,諸如生產效率、投資效率、金融壞賬、環境保護、科技水平、教育水平等方面,就更為巨大。

但中國的舉國上下卻彌漫著一種民族主義的驕狂和浮躁,以至於國人越發陶醉於虛構神話,由防禦型的怨婦訴苦轉向攻擊型的戰爭叫囂,由「事事不如人」的自卑轉向「萬物皆備與我」的自傲,只願看繁榮崛起的一面,而不願看凋敝衰落的另一面;只願聽來自西方國家的驚歎和讚美,而不願聽來自西方國家的警誡和批評,既不願意正視制約中國發展的制度和資源的雙重瓶頸,也不願意承認在軟、硬實力上與主流國家之間的巨大差距的現實。

這種驕狂的民族主義心態,主要來自三種因素:一、當下中國的國力和軍力的提升,刺激起國人的自信自傲;二、一黨獨裁的灌輸和煽動,縱容出愈演愈烈的民族主義狂熱;三、西方流行的「中國崛起論」和「中國威脅論」,雖然不能反映真實的中國,但卻可以變成中國民族主義的「精神鴉片」,從正反兩個方面強化著中國人終將稱霸天下的幻覺。

君臨天下的傳統心態復活
民族主義一旦進入飄飄然的仙境,源遠流長的「天下心態」必然復活。它是自我中心和盲目自戀,是俯視天下的民族傲慢;它形成於沒有遭遇強力外來挑戰的封閉歷史和缺乏自省意識的文化。在清末之前的漫長帝制時代,國人很少向外看,即便看見外面的世界,也從來沒有過「民族國家」的觀念,而只有統領宇宙的「天下」觀念。統治精英們相信:自己治理的不是一個邊界明確的國家,而是包容一切疆土的「天下」,以這樣的心態俯視周邊,形成了中心││邊緣的天下意識。

古代中華文化圈內的國家,大都是文明程度落後於中國的小國。所以,國人稱自己是「文明」,而把其他國家及族裔貶為「蠻夷」;進而把自己作為萬邦來朝的中心朝廷,而視其他國家為臣屬國。蠻夷諸小族與文明大漢族之間的關係,只有不平等的君臣關係,諸臣屬國也只有自下而上的「朝貢」義務,相應地,中心國獨霸著自上而下的「恩典」權威,而絕無平等的外交往來和利益交換。

甚至,在西方列強用現代武力打開中國的大門之後,國人的天下心態仍然沒有實質性改變,直到大敗於「彈丸小國」日本,國人才被迫收斂起君臨天下的大國傲慢。然而,這種自我中心的民族傲慢,並沒有在百年落伍的恥辱中消失,只不過暫時轉化為另一極端││自卑自賤。而一旦自以為重新強大起來,另一極端的自戀自傲必然隨之復活且膨脹。

事實也確實如此:隨著中共打敗了美國支援的國民黨,毛澤東要成為世界的「紅太陽」的權力野心,全面復活了華夏中心論的天下心態。所以,毛澤東在國力完全不具備的條件下,不顧人民死活而發動趕英超美的大躍進,與前蘇聯爭奪國際共運的霸主地位,同時對抗兩個超級大國,泡製出「第三世界論」,對外輸出毛式革命,領導世界性的「以農村包圍城市」(落後第三世界包圍發達資本主義世界),鼓吹解放全人類的國際主義︰︰︰這一切極富進攻性擴張性的好戰言論和外交舉動,說到底,只是在傳統的天下心態之全面復活的縱容下,毛澤東想做全球帝王和人類救主的野心的極端膨脹。直到前蘇聯那近在眼前的武力威脅,凸現了中國內憂外困的孤立窘境之時,毛澤東才稍稍清醒一些,收斂起兩面出擊的外交鋒芒和充當世界革命領袖的野心,不得不放下身段聯美抗蘇。
韜光養晦正在轉向有所作為
改革開放的鄧小平時代,奉行實用的 「韜光養晦」,但我以為,一個獨裁政權做出「決不當頭」的外交承諾,在道義上是下流的。因為,這種實用外交戰略是典型的國家機會主義,沒有任何道義訴求而只著眼於既得利益,骨子裡的稱霸心態並沒有真正改變。「韜光養晦」的低調是為了臥薪嘗膽、以圖自強,一旦中華之振興成為現實,強大的中國將在未來的國際舞臺上重演「報仇雪恨」的吳越春秋。

進入江澤民時代,隨著國力軍力的迅速增強和申奧、入世等成功,「韜光養晦」的低調外交逐漸被高調的「大國外交」所取代,「天下心態」也以「大國外交」的形式重新復活。誰都看得出,江澤民非常渴望做大國領袖,躋身國際大政治家的行列。江政權全力提升軍力,積極經營「上海合作組織」,厚待被美國指控的「邪惡國家」︰︰︰其目的不只是針對臺灣,更是想取代俄羅斯而成為抗衡美國的領袖。即便江核心在現實外交上奉行低調的親美政策,也是服務於大國外交的韜晦之策,因為要想成為大國領袖的第一步,就是必須得到美國的認可。

胡錦濤上台不到三年,全力提升江時代的大國外交,對台對日對美的態度日趨強硬,從授權戰爭的「反分裂法」高調出籠,到官方操控了改革以來最大規模的反日風潮;從胡錦濤││普京的聯合宣言不點名地警告美國,到中俄聯合舉行大型軍演;中共正在放棄「韜光養晦」而轉向「有所作為」,舉國上下的喊殺喊打之聲,正在變成了愛國主義的最強音。軍事專家危言:「中美之間必有一戰」;外交專家表示:「是放棄韜光養晦的時候了。」 以至於,共軍少將甚至狂言:「如果美國用導彈和制導武器攻擊中國領土,我想我們只能用核武器來反擊」, 「中國人已做好西安以東城市全數遭到摧毀的準備」,「當然,美國也必須做好準備,美國西岸一百多個或二百多個、甚至更多的城市可能被中國摧毀。」

在輿論的導向上,愛國主義變成絕對的「政治正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指日可待」,「二十一世紀已經是中國的世紀」、「中國將在五十年後成?取代美國的世界第一強國」...
...大言不慚,屢屢出自主流媒體和各類精英之口。許多著名經濟學家聲稱:中國經濟總量可能在二○二○至二○二○年期間超過日本,有人甚至計算出:如果按照人均購買力來評估,中國經濟總量甚至能夠在二十年後超過美國,躍居世界第一(胡鞍鋼);最保守的估算也認為中國將在二○五○年超過美國(林毅夫)。

為了進一步強化國人的民族自信,近幾年,「我們曾經闊過」的阿Q式言說隨處可見,漢、唐、宋的歷史盛世被認定為當時的世界第一,馬踏匈奴的漢武大帝,縱馬馳騁歐亞的元太祖成吉思汗,擴大了中國版圖的清代康熙乾隆,他們對外擴張的豐功偉績,因滿足著當代國人的民族虛榮,激發起稱霸心態,而成為國人心中的民族英雄,甚至不顧蒙古人和滿族人恰恰是外來入侵者的事實。

同時,西方政要和各類精英不斷驚呼:「一個強大的中國正在崛起」,國際權威機構發佈的每一項中國利好的消息,讓世界想起拿破侖關於「中國雄師猛醒」的預言,而中國人不但自視為「騰飛的巨龍」,也確實越來越把自己當作「猛醒的雄獅」;大陸人及華僑在西方取得的任何成績,統統變成強化民族自傲的宣傳灌輸,姚明進入美國NBA打球並成為「火箭隊」主力中鋒,中國媒體便高呼「中國高度征服美國!」劉翔獲得二○○四雅典奧運的一百一十米欄金牌,又高呼為「中國速度超越世界!」

滿足於奴隸地位的現代中國人
然而,無論中國經濟的持續增長還能延續多久,無論中心城市多麼像現代化的國際都市,無論中國的權貴、精英、白領等先富起來的階層享受著多少奢侈而現代的生活,只要中國仍然是個一黨專制的國家,中國人就無法崛起為成熟的文明民族。這種不成熟最醒目的表現,就是一種「狼羊|主奴人格」:遇強者是羊,遇弱者是狼;落魄了便極端自卑,甘作奴隸且以坐穩了奴隸地位而得意,發達了便目中無人,隨時拿著君臨天下的主子派頭。而一個弱智民族,必然迷信統治者編造的謊言,對獨裁者的恩惠感激涕零,在恐怖政治面前唯唯諾諾。那些已經開上好車、住進豪宅、吃盡大餐的國人,他們所能期望的最好生活,仍然不是自立自尊的現代人生活而是坐穩了奴隸地位就心滿意足的生活。

主人仍然像父母或牧羊人那樣,教育著、規定著、恐嚇著、連哄帶騙地看管著孩子或放牧著羊群,至多是孩子的搖籃日新月異,羊群的牧場日益豐盛,但孩子們永遠沒有自己的頭腦、尊嚴和人格,無法獨立行走和獨立思考。父母用糖果和玩具籠絡著孩子,牧羊人用皮鞭和宰殺恐嚇著羊群,虛幻的歌舞升平娛樂著、也毒化著國人的靈魂,用希圖「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的一黨獨裁,用絲毫不肯讓他人分享的絕對權力,也用「離開我就將天下大亂」的虛構前景,綁架了全體人民和整個國家。過多的人質,使國人的絕大多數不得不依賴於政權的施恩,使國際主流社會不得不溫柔地與中南海打交道。

儘管,現在的中國還遠不具有可以抗衡自由國家的實力,也談不上二十年後成為稱霸世界的第一強國,所以,西方人熱炒「中國威脅論」有點危言聳聽,中國人陶醉「中國崛起論」過於輕浮。但是,被獨裁政權誤導的民族主義,正在走向喪失理智和泯滅普世價值的盲目狂熱,已經為將來的稱霸準備好了可怕的天下心態,卻是不爭的事實。更為危險的是,一旦中國人狂熱得失去起碼的理智,就會把獨裁政權臆造的幻覺當真,「和平崛起」的許諾也就很容易變成「戰爭崛起」。
二○○五年九月二十日於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