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極權時代的精神景觀
◎ 劉曉波

編者按:劉曉波是中國最有影響力的異議作家。他的評論觀察深刻,語言生動,既概括又有精彩的描述。本文將後極權時代的中國大陸幹部、商場、知識界乃至校園的精神景觀,淋灕盡致地展示出來。那些體制內行為與體制外行為、官方語言和民間語言、公開表態和私下聊天、悲劇現實和喜劇表演之間的人格分裂,達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

  後極權時代的最大特徵是:一方面,統治者在合法性危機中還要拼命維持獨裁,但其統治效力日益下降;另一方面,民間不再認同獨裁制度,一個自發擴張的民間社會逐漸凸現,儘管還無力馬上改變現存制度,但社會在經濟上和價值上的日益多元化,正在以滴水穿石之功不斷地蠶食著僵硬的政治一元化。

  具體到精神層面,後極權的中國進入了﹁犬儒化」時代:沒有信仰、言行背離、心口不一。人們(包括高官和黨員)不再相信官方主旋律,以利益效忠代替了信念忠誠,私下裡的罵娘、抱怨、調侃「偉光正」及其高官,已經成為民間的「飯局娛樂專案」,但在公開場合,既得利益的誘惑和要挾,使絕大多數人仍要用「人民日報」的腔調來歌功頌德,而且,這類公開獻媚的脫口而出,就像私下罵娘時的口齒伶俐一樣,似乎已經成為國人的習慣性反應。

體制內精英的人格分裂
  在體制內走紅的中青年精英的身上,普遍表現出一種「地下工作者現象﹂:在公開場合照本宣科,決不會放過任何仕途騰達的機會,但在私人飯局上則完全是另一套語言,他們會說:「雖然我在朝,你在野,其實我們的內心想法是一致的,只不過方式不同,你在外部吶喊,我在內部瓦解 ...... 」云云。他們會為你講一些所謂的內幕消息和分析政局走向,介紹最高決策層的每個人各自的特點,哪個人最有希望成為大陸的蔣經國,甚至會說出讓你驚歎的和平演變策略 ...... 等等。他們認為,和平演變成功的最大動力,來自他們這些「身在曹營心在漢」體制內開明派,而且官當的越大、偽裝的越像、潛伏的越深,將來裡應外合的成功率就越高。他們最為一致的說辭是:體制內有想法的人很多,這些人做的事,對於政治改革的意義遠遠大於體制外的反對派。每次和他們聊天,就覺得他們似乎個個都有戈巴契夫的遠大抱負、忍辱負重的韌性和足夠的政治智慧。也許是小時候看革命電影太多,中毒太深,以至於我常常把他們想像成打入敵人內部的足智多謀的地下工作者。

  這類現象遠遠不限於官員,在新聞界、教育界、文化界、經濟界 ...... 比比皆是。六四後下海、發了財的熟人,總會隔一段時間請你光顧豐盛的飯局,每一次飯局都會狂侃天下大事且信誓旦旦地表示:下海掙錢決不是為了發財本身,而是為了將來幹大事。他們列舉了種種下海的社會意義:1,直接參與市場化和私有化的進程,為將來的政治民主化提供最基礎的經濟制度依託;2,為一些落難的朋友提供幫助,為將來體制外反對派重返政壇積累經濟資源。他們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幹革命沒錢不行,越是為了將來的成功,現在就越要掙大錢,打下豐厚的經濟基礎。3、更重要的是,他們認為,有錢人幹的革命,肯定是代價最小的革命,因為商場教會了他們精確的成本和收益的計算,決不會幹那種成本高昂而收益甚微的革命。有錢人參政,鼓動暴力革命的概率最小,推動漸進和平演變的可能性最大。

  所以,對「三個代表」和「新三民主義」,他們既不看好也不討厭。理由是:這些理論總比毛的革命論強,也比鄧的四項基本原則強,甚至有人認為它們是中共政權由敵視人性向人性化轉變的第一步,如同用軟綿綿大眾文化包裝硬邦邦的主旋律,總比赤裸裸的刀光劍影的口號要好一樣。

對年輕一代的大面積腐蝕
  最可悲的是,如此犬儒化生存也普遍地腐蝕著青年一代。

  六四後的整肅使許多人被開除出黨,也有更多人主動退黨,想入黨的人數曾一度逐年銳減。然而,經過十多年的強制遺忘和利益收買,青年人要求入黨的人數逐漸回升。現政權為了顯示中共對青年一代的吸引力,近些年七一慶典,官方的宣傳造勢強調年輕人積極要求入黨的人數大幅度上升,特別要突出在校大學生入黨人數的增長。據央視報道,全部在校大學生中,要求入黨的比例已高達百分之六十。這一資料又恰好與媒體發佈的另一調查數位相配合:年輕人擁護中共的比例高達百分之六十五。至於入黨和擁護中共的理由,報道的側重點也有理想主義轉為現實主義:既不談共產黨的宗旨,也不談遠大的共產理想,更不談黨的鬥爭精神,而是繞了一個很大的彎,著重談論中共的豐功偉績,從毛澤東宣佈「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到鄧小平領導下的「中國人民富起來了」,最後落實為「三個代表」和「新三民主義」。這樣的宣傳,意在告訴觀眾: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共,創造了國力增強、國威提高和國民富足的醒目政績,所以對年輕學子越來越具有感召力。

  觀者可以懷疑這些由官方發佈的數位,但只要對現在的年輕人有所瞭解,大概就不會再有多少置疑。被小康前景和實用主義浸泡的後「六四」一代,最關注的事物大都與深刻的思想、高貴的人性、清明的政治、人文關懷、超驗價值無關,而是對生活採取一種實用主義和機會主義的態度,主要的人生目標集中在當官、發財或出國,主要趣味是追逐時尚、高消費和明星酷相,沈溺於網路遊戲和一夜情。因為,在年輕一代未獲獨立生活之前,家庭小環境和社會大環境,已經把他們浸入了特權意識和惟利是圖的大染缸之中。

  從社會環境看,中共的意識形態灌輸切斷了歷史,造成一代代人的記憶空白。儘管中共執政以後,大陸人歷經了難以想像的種種劫難,但是後「六四」一代基本沒有甚麼銘心刻骨的苦難記憶,沒有對制度性鎮壓和警察國家的體驗,而只有對「一切向錢看」和「有權就有錢」的切身體驗,對「不擇手段」的耳濡目染,他們眼中的成功人士是一夜暴富者和各類大眾明星。所以,他們對講述歷史苦難和現實黑暗顯得極不耐煩,認為總是講反右啦大躍進啦文革啦六四啦,總是批評政府,總是揭露社會的陰暗面 ...... 完全沒有必要。他們會以自身的富足生活和官方提供的種種資料來證明中國的巨大進步。

對外英雄對內懦夫,全無道德內疚
  從家庭環境看,現在的青年人大都是獨生子,所以是家庭的核心,俗稱「小皇帝」。他們從小就享受著唯我是從和衣食無憂的生活,體驗不到父輩和底層的艱辛;他們養成了惟我是從的 「自我中心」意識,而缺少關心他人的情懷。何況,他們一旦考上大學,更成為家庭的寵兒和社會的驕子。所以,他們被家庭嬌慣成絕對的自我中心主義者,被社會引導向富貴攀比和追逐高消費來享受人生。那些中了狀元的農村孩子中的大多數,所關心的也並不是怎樣幫助農民改變受歧視的命運和擺脫貧困,而是畢業後怎樣變為成功的城裡人、人上人,以便徹底擺脫世代為農的命運。農村大學生的這種想法實乃理所當然。

  近年來,大陸民間的民族主義之狂躁甚至遠勝過官方,年輕一代具有最大的社會激情就是民族主義,特別是反美反日反台獨,已經成為大陸年輕一代表達國家關懷的主要領域和民族仇恨的宣泄口:中美「撞機事件」、日本人的「珠海買春」、日本留學生在西北大學的所謂「辱華事件」、小泉參拜靖國神社、中國人趙燕在美國被警察毆打、亞洲杯的中日足球決賽 ...... 皆要引來年輕愛國者的群情激憤和小題大做,網路民族主義話語越來越暴力化、流氓化,表現為殺聲四起的瘋狂詛咒和為國捐軀的豪言壯語。然而,再強的愛國心也不會妨礙其機會主義的生存方式,不要說對政府性暴行的普遍沈默,即便是對社會性暴行也大都避而遠之。同情心的麻木和正義感的匱乏,已經變成一種社會流行病:暴病街頭的老人無人管,失足落水的農家女孩無人救;車匪路霸在車上行兇和當眾強姦,滿車青壯年卻無人挺身而出;小流氓押著兩個少女遊街示眾幾百米,大家都在圍觀看熱鬧卻無人施以援手 ...... 這類令人心寒的社會新聞,經常見諸於大陸媒體,就連中央電視台的相關欄目也時有報道。

  這就是大陸年輕一代的民族主義:對外的口頭英雄主義和對內的行動懦夫主義。當年克林頓訪華在北大演講,提出特別愛國且不太友好的問題的女生,如今已經做了美國人的媳婦。這樣富於戲劇性的故事,自然會成為熱炒一陣的新聞。更可悲的是,面對這種言詞和行為之間的悖論,他們甚至連一點點心理波折或內心自問都沒有,很自然地罵了,也很自然地去美國留學了。罵美國的時候,真的義憤填膺;坐上飛往波士頓的班機時,更有發自內心的欣喜若狂。
前幾天,我在網上看到署名為「leonphoenix」的網民的帖子,開頭便是:「我喜歡美國的商品,喜歡美國的大片。喜歡美國的自由。羡慕美國的富裕和強大,但更多的時候我還會和很多人一起大喊:『打倒美國佬!!!』因為這是弱小群體本能也是必然的反應。」這位網友以匿名的方式道出了犬儒化「愛國主義」的真諦。

  無怪乎一些具有自由主義取向的大學教師們感歎說:整個九十年代,官方的意識形態灌輸,在大學生身上取得了最大的效益。

  同樣,年輕一代也是以犬儒的態度對待入黨問題。最近大學生要求入黨的人數有大比例回升,但真正信仰共產主義的人實屬鳳毛麟角,正如年輕人中敢於向體制性野蠻和身邊暴行說「不」的人也只是鳳毛麟角一樣。我不知道那個做了美國媳婦的北大女生是不是黨員,如果不是,她的行為還不足以構成大陸年輕人的典型生存方式;如果是,她在校時的種種表現和畢業後的選擇,就極為典型地示範了大陸青年的生存方式:「經濟人理性」的畸形泛濫,即以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的訴求為核心的生存方式。說得好聽點是個人利益意識的覺醒,說得難聽點就是惟利是圖之輩。他們積極要求入黨卻不信共產主義,他們充滿反美的愛國激情卻又沈迷於種種由美國引領的時尚 ...... 而最最奇特的在於,他們並不認為這樣做有什麼自相矛盾之憂,更沒有任何道德負擔,反而自我感覺良好,只要得到了收益,就自以為每一次選擇都是英明的。

  在不甘於隨波逐流的大學生中,積極爭取入黨的人最多,其目的決不是信仰上的理想主義,而是基於個人抱負。因為,在中共執政的大陸,無論畢業後幹甚麼,要想儘快成功,入黨總比不入黨要好。近幾年,關於大學生擇業的多次社會調查都顯示:想進入黨政衙門做公務員,已經成為大學生擇業的首選。他們談起入黨的動機來,全然沒有任何黨八股氣,而是極為實用且雄辯。

  有一位與我辯論得面紅耳赤的大三學生說:在中國,想有所作為就必須入黨,這樣才有機會在仕途上發達,才能手握大權,而只有手握大權,才能幹事。入黨有什麼不好?當官或發財有甚麼錯?既能為個人及家庭掙得體面的生活,又能為社會作出超過一般人的貢獻。

中共生存方式與年輕學子相似
  表面上看,他們的生存方式與中共的意識形態說教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但是,只要熟悉中共發跡史的人,一眼就會看出,中共的生存方式||奪權、掌權和維持政權||與這些年輕學子的生存方式有著內在的實質性的一致,那就是機會主義的「利益至上」和「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所以,「韜光養晦」、「胯下之辱」 「有奶便是娘」、「無毒不丈夫」之類的生存智慧,便成為他們為人處世的座用銘。而且,這些沒有超驗追求、沒有道德底線的犬儒化的生存智慧,一以貫之於幾千年的歷史,從來沒有真正改變過。所謂毛時代的共產理想在鄧小平的實用主義「貓論」時代的衰落,被認為是毛時代與鄧時代的主要區別之一,而在實際上,毛的生存策略和行為方式皆圍繞著「權力」旋轉,何時有過理想堅守和道義底線,毛的解放全人類高調並不妨礙他不擇手段地整人殺人,甚至揚言不惜要為全球一片紅而犧牲三分之一人類。


  換言之,無論是積極爭取入黨的大學生及其知識精英,還是體制內官員和下海商人,幾乎無人在道義上真正擁護現行制度,而他們的實際行為卻有助於現行制度的穩定。

  在分裂的人格中生活得悠然自在的現象,與整個社會的精神分裂症非常協調。小道消息、政治民謠和黃色笑話,成為六四之後大陸中國的一大奇觀,既被用於人們發泄不滿和抨擊時政,又被用於飯局上的調劑氣氛和鬆弛神經。中國真的已經進入了一個「調笑時代」,除了電視中的各類晚會、娛樂欄目、喜劇和小品之外,執政者和官場腐敗成為最大的民謠和笑話的素材庫,幾乎每個人都能講一段以黃色為調料的政治笑話,幾乎每一城鎮和每一村莊都有廣泛流傳的諷刺性民謠,它們才是大陸民眾真正的公共語言,與官方控制的公開媒體上的語言形成了鮮明的對立:如果你每天只接受來自公開媒體的資訊,就會恍如生活在天堂裡;如果你每天只汲取私下聊天的資訊,就會覺得這裡是地獄。前者所描述的是一片光明,後者所呈現的則是暗無天日。而這些民間的資訊交換和傳播無法在陽光下公開進行,只能在私人之間的小圈子裡流傳。官方的各類公開的和非公開的禁令構成正規黑幕制度,權貴們在黑幕中瓜分全民資產和搞政治陰謀;私下流傳的小道消息是由恐怖統治造成的非正規黑幕,民眾在黑幕中發泄不滿和自尋開心;兩種黑幕下的大陸人遵守著同一套規則,即正規制度下的潛規則。

  生活在巨大反差中的犬儒們並不覺得有什麼彆扭:私下裡萬罵唾棄的中共政權仍然穩穩當當,中共高官仍然在全民的私下詛咒中風光無限。每一個私人相聚的飯局,都是一次牢騷發泄和政治笑話的表演秀,有些嘲弄當權者的黃色政治笑話,在無數個不同的飯局上被反復演繹。如果說,苦難、抱怨、不公和不滿,在社會底層是發自內心的真情實感,那麼出自現存秩序的受益階層(權貴階層、各類精英和城市白領)的怨恨,就變成了牌桌上和飯局上的自我娛樂。牢騷和嘲弄,早已失去了匕首和投槍的鋒芒,失去了真正的道義力量,隨著飯局的結束而結束,絲毫不影響人們在公開場合中的另一種表演。這種民間娛樂類似毒品,具有麻醉的功能,人們陶醉在摔撲克牌和洗麻將牌的悅耳聲音和飯局上的嬉笑之中,像消費商品一樣消費著苦難、黑暗和不滿。而笑過之後一切如故:要說謊時就說謊,要黑心時就黑心,要鑽營時就不擇手段 ......

  後極權大陸的精神景觀既分裂又同一:體制內行為與體制外行為、官方語言和民間語言、公開表態和私下聊天、悲劇現實和喜劇表演之間的分裂,達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但這分裂又奇妙地統一於犬儒化的生存方式之中,苦難現實被轉換成小品化的民間娛樂,發泄不滿轉化為自我麻醉,嘲諷權貴退化為自娛表演。除了享樂和消費之外,似乎僅存的碩果只剩下「經紀人理性」的畸形發達:不擇手段地謀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

二○○四年九月十五日於北京家中
(劉曉波:評論家、獨立中文筆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