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未來中國學界感到悲哀
◎ 陳小雅

編者按:北京學者陳小雅是知名的《八九民運史》作者。本文對張良《六四真相》一書的政治背景作出分析,對中共所謂開明派感到失望。

  最近,讀到金鐘先生寄來的《張良和他的六四故事》(以下簡稱「金文」),很有趣味。通過作者準確而洗練的文筆,我的確感到了文末的那句經典式總結:

  「美國的制度加上中國的人才,打造了一個奇蹟!」

  據張良先生的統計,對於《天安門文件》一書的反應,「截止二月二十八日,全球各種新聞媒體的相關報導超過九百篇、國內與此相關的各類內部報告和動態反映超過二百篇。四十天內能達到如此巨大的社會反響」,的確是中國出版史上的一個「奇蹟」。

  如果不是出於學人和同行的特殊價值取向,我幾乎是懷著「分享智慧」的快感,來讀金文中的主角的:

  ——他對自己持有文件的價值是如此的自信,如果不是深懷責任感,並且熱愛這一行的人,是不可能有這種自信的;

  ——果如所言,他的運作當真啟動了(即使在海外也)已經昏睡的關於「六四」的記憶;
  ——他既有制訂戰略的眼光,也有執行戰術的周密與審慎;既是導演,又是演員。他與「洋專家」之配合,可以說「天衣無縫」;

  ——他雖然經歷了黯淡和曲折,但終於能按自己的期望,在功成名就之後全身而退,像一個出色的軍事家,從容實現戰略轉移:「重新做人(宗海人——『中海人』是也)」。

張良對平反六四的反常樂觀
  在時下的美國,玩張良這套戰略——「洋專家+媒體」(然後以由此形成的輿論攻勢打政治牌)——的不止一個,但「成功」的並不多。像張良這樣取得巨大成功的更是鳳毛麟角。經過曲折而獲得成功的遊戲必有可看之處。我相信,很多人在讀金文時,都會是懷著一種「興味」的。

  張良的成功,依金鐘先生的經驗,是朝野的讀者永遠的對「高層秘聞」的興趣,這也是「中外一律」的嗜好。有時它還有特殊的政治意義。張良的故事也勾起了我的一點回憶:

  一九九四年,《八九民運史》的徵求意見稿出籠,在北京「地下」傳播時,招來的第一個外國記者並非來自西方,而是來自日本。當那位《讀賣新聞》駐中國站的負責人乘著夜幕出現時,我們的談話根本不得要領。回家一想,才明白他對所謂「八九」要點毫無興趣,所有問題歸結起來,無非是想探聽我究竟代表著高層的哪一派?而我的回答顯然令他沮喪。

  在這方面,張良的回答是簡單、明確,並令人滿意的——他著眼的是中共高層「未來」的權力分配,代表的是中共「黨內開明派」!

  果真如此,當然很好。但是不要忘記,人們在接受了媒體的蠱惑之後,還是要循名責實的。一個埋名隱姓,「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如何「循名責實」呢?只能看他書中內容對誰有利。在這方面,我的觀感是:第一,它公開透露了楊尚昆對戒嚴的「保留」態度;第二,證實了關於「開槍」似乎並無所謂「命令」;第三,暗示「六四」罪責的最大承擔者,是大部份已不在人世的「八老」。當然,它也同情民運,替知識份子說話,抨擊專制制度,但是,這些只是其「要點」的陪襯。

  至於它所披露的「欽定江澤民」這場戲,是否真的不利於江澤民,我是有疑問的。在中國政治現實的背景下,民眾和執政黨並不排斥「欽定」的行為,相反十分重視老家長的「遺志」。「有效性」即「合法性」。所以,從客觀效果來看,這場戲貶江是假,暗示在「六四」問題上江「不在現場」是真。但即使這樣,在「坊間」早已不是新聞。

  通過金文的介紹,我們進一步瞭解到,這不僅是一個「客觀效果」的問題,也是作者清楚意識到的問題。金文說:「張良非常樂觀表示,書出之後,黨內會有強烈反響,將引起高層反思,高層的開明派領導人會說話表態,因為這本書沒有和誰過不去」;「張良對六四平反仍持樂觀態度,說九六年黨內就有人主張平反,朱鎔基沒問題,李鵬也認識到六四要平反,只有李鵬瞭解六四全過程。六四鎮壓與江澤民無干系,平反問題,江任內可解決」。

  於是,這裡就產生了三個問題:張良究竟是否代表「開明派」?張良所說的「開明派」究竟有多大範圍?甚麼是張良所說的「開明」?而這,是需要他專門予以界定的。

  在此,我也注意到,為甚麼張良對高層平反「六四」的意願一再作出超出常人的樂觀估計?以他的聰明才幹、大智大勇,不可能在如此重大的問題上有如此嚴重的盲目;看上去也不像是為了哄騙出版商所進行的即興發揮。聯繫到「蕭何」對他的指控,而又不願「接招」——指出張良的真名實姓,筆者的妄猜,張良是否就是高層為「平反六四」而組成的資料收集班子的一員?所以他才對高層在這一問題上的態度有如此之大的把握。而如若蕭何指出其名,等於承認高層確實有此動作,徒然招來民間更大的「搶功」聲浪,自取被動 ......

學術研究:真理面前人人平等
  我意識到,如果這是真的,那麼,張良的道義形象將大打折扣。既然高層已經在做,你搶這個「頭功」意在何處呢?如果是對人物評價不同——比如說「楊家將」(據說最近官方出版有楊白冰簽署鎮壓命令的六四光碟)——那還情有可原;如果僅僅是為了金文所說那「十五萬四千美元」,那就很成問題了。如果這樣,即使羅幹真的成立甚麼「小分隊」在全球緝捕你,也並非毫無道理之事。因為那樣你的問題變成了一個很單純的問題——「洩密」。

  不過,到此為止,筆者仍然傾向於,張良的出走,是由於觀點的不同。因為那個「不同的聲音」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有所表現;而且「六四」的平反「恰恰」因為此書的出版而延期!至於錢,是個「人見人愛的王八蛋」,我們不能要求張良在擔當了可以想像的風險,付出了代價之後,而不要求精神的補償。如若這樣,倒顯得我們「小器」了。

  當二○○一年《中國「六四」真相》出版時,應媒體之邀,我還真花心思考慮了張良身份的真實性問題。不過,我很快就明白,對於學術研究來說,這種考究是不必要的。政治叢林,諜影憧憧,身份真實的人,可能提供假資料;身份虛假的人,可能攜帶真資訊 ...... 學術研究上,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只要合情合理,言之有物、有據,經得起推敲,與傳聞有應證,又符合邏輯,就應該一視同仁。

  說實話,筆者到現在為止,仍然認為,在「八九——六四」研究方面,我與丁子霖女士和張良先生等所做的工作各有側重,互為表裡。這個自然形成的歷史分工,如同一個「三足之鼎」,缺一不能勾畫「八九——六四」的全貌。因此,我是十分尊重、並珍視同仁們為這一工作所作出的努力的。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是互不相識而志同道合的人。雖然我們未必窮盡了「真相」,但「石」可攻「玉」——我們工作的結果,都無可置疑地在不同程度和層面上迫使人們面對歷史,說出真相。

  正是本於這種立場,筆者與許多同仁將張良視為同行,並著文與其切磋。我也高興地看到,對於張良身份的猜測和對於該書政治意義的評析,已經開始為學術的探討所代替。其中有許良英先生所寫的《「六四真相」掩蓋了核心真相》、胡平先生所寫的《「六四真相」點評》、湯一心先生所寫的《質疑「天安門文件」拋出者的意圖》,分別就「殺二十萬人,穩定二十年」這一「六四」定性的核心問題,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七日政治局常委會議決議出籠過程的問題,以及「屠殺令」下達等過程的明顯內容遺漏問題對張良提出商榷,都是嚴肅認真、而對作者並無惡意的探究。

張良對實質問題答非所問
  我以為,回答這些問題並非難事。比如,據他所知,「殺人」講話是何人所說;或鄧小平的講話如果有,應是口頭傳達,未形成「文件」。而在仍然實行「人治」的中國,這是一個有相當作用的「政令傳輸」辦法。又如,鄙人只負責材料的搜集,至於編輯取捨,另有分工,所以我只能保證我「帶出」的「原件」並無可以刪減 ......

  然而,在一篇題為《歷史終將審判》的文章中,張良卻是這樣回答的:

  「我自始至終一直以冷靜、理智、客觀、全面作為編寫真相的最基本原則,讓事實說話。必須強調,《中國六四真相》所涉及的幾百個人,沒有一個是被刻意歪曲或臉譜化的,也不存在為尊者諱而故意隱瞞重大史實,或有意栽贓惡者而杜撰史實的動機。正因為如此,當讀者如果帶著某種感情色彩或某種傾向性去閱讀的時候,就會發現很多他不能滿足的地方。有人說真相美化鄧小平,怎麼漏去了 「殺他二十萬,換取二十年安定」 的話?楊尚昆也沒有那麼好,有人甚至說真相就是被楊尚昆所製造的假象;『導報』事件後江的臉都嚇得發白了,豈敢有膽頂撞趙紫陽?六四屠殺不只死這麼一些人等等。 ...... 所有這些都在預料之中。我真誠地希望,所有關心中國六四事件真相的讀者,如果有時間,請你耐心地讀兩遍:一遍帶著你的感情,一遍保持你的冷靜,兩遍的感覺會迥然不同的。」

  「當然,我更希望《中國六四真相》的讀者, ...... 在讀完這一天的全部內容後,請你冷靜地掩卷而思 ...... 你一定會有完全屬於自己的判斷。我相信,看了《中國六四真相》,絕大多數人一定不會將六四事件定性為反革命動亂和暴亂,不會指控它有組織、有預謀,不會恃強凌弱,蠻橫無理地決定派兵進京,更不會瘋子般地作出對天安門廣場實施武力清場的決策。」

  ——在此,張良顯然沒有回答讀者提出的問題,而只是給讀者指出了一條「解疑之路」。如果此處涉及不便透露的秘密,或這條「解疑之路」真能幫助我們達到認識的彼岸,那倒也罷。但按照他給出的「重讀+靜思」法,我們雖然都可以得出「屬於自己的判斷」,卻不能得出上述問題的公允結論。因為事實的真相只存在於「已經發生的歷史」中,而不存在於價值觀念不同、性格特徵不同、知識素養不同和政治經驗各異的人們的「主觀意識」中。正因為有這種不同,各人才有不一樣的歷史;人們對同一歷史才會作出完全不同的描述、判斷和評價。若要統一認識,唯一的方法,是給人們以「事實真相」。在給不出事實真相時,至少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如筆者上述的示範),而不是叫人們去將心比心地「靜思」。而且,靜思的結果也不是為了得出「六四」不是「反革命動亂和暴亂」這個人所共知的常識,而是為了解決關於「殺人」的蓄意性程度;關於楊尚昆的作為與動機問題;關於江澤民的小臉兒是「發紅」還是「發白」的問題 ......

沒有學者風度也沒有學官氣度
  而張良先生之所以答非所問,要麼是他並不熟悉上述讀者所提到的史料,要麼是他既沒有必要的政治經驗,也沒有適當的學術修養。儘管他為編輯「文件」懷著巨大的真誠、傾注了巨大的感情和心血——這一點我完全相信!但他在成為「專家」的道路上,恐怕還要走很長很長的過程 ......

  當然,筆者並沒有迂腐到要強人所難——逼迫張良去當一個甚麼勞什子「學者」或「專家」。他的應對儘管不如人意,但瑕不掩瑜,他對於「六四」研究的貢獻,已經確鑿地擺在那裡。而且在大關大節上,他畢竟是正確的。如果「開明派」在權力分配中得勝,他們可以對這位「開國功臣」給予重任——做一個顯要的「學官」,如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主任之類,假如他真代表所謂高層「開明派」的話。

  但是,在看到金文以後,我的這一希望也徹底破滅了。從那裡,我們看出,他不僅沒有學者的風度,也無「學官」的氣度。動輒以侮辱切磋者為快事,還大言炎炎地宣稱:「A.Chan太渺小」而不願回應以示「抬舉」;宣稱「迄今為止,還沒遇到一位真正稱得上對手的令我們尊敬的挑戰者」——這完全是一副把同仁視為仇敵的姿態;其語言習慣,讓人想起嚴陣以待的軍人,而不是虛懷若谷的文士。

  的確,在金鐘先生感到這是在「向美國的學術自由挑戰」時,筆者所感到的則是對未來中國學界的悲哀!如果這就是所謂「開明派」的代表,他的表現並不優於現在的「非開明派」。那麼,我們要一個「開明派」幹甚麼呢?

  所以,讀金文產生的「興味」過去,我所感到的是空虛和失望!

二○○四年七月十日 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