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林昭

◎ 彭令範

編者按:此文是林昭妹妹彭令範於林昭今年祭日為美國之音準備的廣播稿,對林昭一生作了回顧。

  四十七年前的今天,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學生民主運動在北京大學揭開了序幕,跟隨而來的是反右鬥爭,漫漫歲月,茫茫國土,這一代的悲劇還沒有結束,為了忘卻的紀念,我謹以千千萬萬右派中的一個來祭奠死去的姐姐,也希望活著的右派捍衛這種神聖的稱號。
  今年四月二十九日是我姐姐林昭去世三十六週年,她在一九六八年被槍決時還不到三十六歲,三十六年後在五月十九日介紹一下她的生平將有特別意義,感謝美國之音主持人給我這個機會。

林昭母親英勇抗日事跡
  林昭原名彭令昭,從小聰明過人,抗日戰爭時期母親任抗日游擊隊上海淞滬三區專員,被日本憲兵司令部逮捕,林昭在上海法院作為人質,她機智靈敏,應付自如,使敵人無計可逞,當時她也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中學時在蘇州她在共產黨的外圍組織大地圖書館工作,一度曾被發展為中學地下黨員,一九四九年上了蘇州城防指揮部學生黑名單。

  一九四九年她在蘇州景海女中高中畢業尚未滿十七歲,她滿懷激情投入新社會、新制度的革命潮流,考入具有幹部性質的蘇南新聞專科學校,她不聽父母要她考大學的願望,離開了家,在蘇南新專培訓畢業後,她即隨蘇南農村工作團參加了土改,一九五二年她到常州民報工作,擔任副刊編輯,她的專欄「斯大林的故事」擁有廣大讀者和影響,她深入工廠與工人群眾結下了深厚友誼,熱情歌頌總路線和社會主義,一九五四年她以江蘇省最高考分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由於她古典文學的造詣和寫作能力深得北大名教授游國恩等人的賞識,當時她是《北大詩刊》的編輯,也是北大學生綜合性刊物《紅樓》的編委之一。

五七年反右運動徹底改變了林昭
  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運動徹底改變了林昭的思想、生活和命運。在北大這知識份子菁華匯集之地,這中華民族文化和革命的搖籃,五一九學生民主運動是對整風運動「大鳴大放」自發、直接的反應,當沈澤宜、張元勳貼出了第一張幫黨整風的大字報長詩《是時候了》,所謂左派們群起而攻之,林昭反駁左派對他們他們的攻擊,她在北大「自由論壇」上提出了「組織性和良心的矛盾」,她為所謂學生反動刊物「廣場」寫稿,甚至被認為是幕後策劃者,在北大反右派第二個高潮中被定為右派,判處勞動教養三年。因她體弱多病,經常咯血遂留在北大苗圃勞動,一九五八年北大新聞專業合併到人民大學新聞系時,林昭和劉少奇前夫人王前和另一個青年右派甘粹同在人大新聞系資料室監督勞動,一九五九年底她因咯血加重,經人大校長批准由母親帶回到上海養病。

  一九五八年在北京時經人介紹,林昭認識了蘭州大學右派張春元,他與另一個右派顧 雁六○年和林昭在上海聯繫並商討編一以《星火》名的雜誌,林昭的《海鷗之歌》和長詩《普羅米修斯受難之日》都曾發表在《星火》上。

  一九六○十月二十四日林昭以反革命罪在蘇州被捕,一個月不到我父親自殺身亡,他一直認為林昭是我們家裡最「進步」的,她的逮捕使父親絕望地覺得「我們家全完了」。

林昭與星火雜誌及難友黃政
  林昭逮捕入獄曾關押在上海第一看守所、靜安分局和提籃橋上海市監獄,但沒有起訴也沒有判決。一九六二年三月林昭保外就醫,在這一時期她曾講了一些獄中情況包括反銬一百八十天等慘酷非人道的待遇,但我們都不忍心聽下去,她語重心長地說:「你們會後悔的,喪失了一個機會瞭解二十世紀最殘酷的制度」。

  在保外期間林昭寫了一封給「北大校長陸平的信」在信中她自稱是右派群體的一份子,對反右鬥爭宣稱「要以最後一息獻給戰鬥」並譴責政府鎮壓反革命。她說「極權政治本身的殘暴骯髒和不義使一切反抗它的人成為正義而光榮的戰士。」

  在這一時期林昭在蘇州遇上右派份子黃政,起草了「中國自由青年戰鬥聯盟」的計劃,六二年九月林昭在上海淮海路想把「給北大校長陸平的信」和另外幾篇文章交一外國僑民帶往國外發表,同年十一月林昭再次被捕,直到一九六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林昭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

  在獄中她先後三次給「人民日報」上書、寫血書、絕食抗議,在獄中高呼口號,所謂「煽動在押犯人暴動」,並寫了「思想日記」「牢獄之花」一百多篇、「提籃橋的黎明」和給母親的信等等。她所遭受的非人待遇罄竹難書,令人髮指,今天沒有時間多講,即使在我所存有的極小部份她獄中手稿中也能略知專制制度殘忍之萬一(這是她獄中親筆手稿給「人民日報」第三次上書的第一頁),她的專案材料有一房間,她的檔案包括她的作品至少有四大箱,據說是屬於要封存五十年的絕密。

林昭檔案作為絕密堆滿一房間
  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九日林昭以反革命罪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據後來瞭解,林昭當時是直接從監獄醫院病床上拉去執行的,這裡不贅述。當時我們已有五年左右沒有她的消息,沒有信也沒有接見或遺物通知。六八年五月一日上海公安局人員來我家叫我母親名字然後很簡單地講「付五分子彈費」,我很鎮靜地給了他,母親起先尚未意識到,隨即昏倒在地,這是極權專制制度給死刑犯家屬的一種特殊通知!

  一九八○年八月上海高級人民法院覆查以精神病為由對林昭宣告無罪,一九八一年一月二十七日新華社記者在打倒四人幫的文章「歷史審判」中有一段關於林昭及五分子彈費的報導,一九八一年三月上海《民主與法制》上發表了陳偉斯的 《林昭之死》,他曾去靜安區法院看過一些林昭那一房間的檔案。最後在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上海高級人民法院覆判宣告林昭無罪。

  從一九一九年的「五四運動」到一九五七年的五一九學生民主運動,到一九八九年的六四,在這七十年中代表了不同時代學生對民主自由的渴望和追求,對民主制度來講,民主、自由是與生俱來的權利;對專制極權政治來講,爭取民主、自由的代價是徹底地剝奪自由、鮮血和生命。

林昭的精神:青春熱情勇敢

  林昭到底代表甚麼精神?她代表朝氣蓬勃的青年,熱情勇敢,願為理想獻出青春、鮮血和生命,勇於接受新事物,勇於改正錯誤,義無反顧;她代表右派份子,忠於她的信念、熱愛她的信仰、有思想、有遠見、有才能、有智慧,希望用自己的創見去修正錯誤,締造一個較完美的社會;她代表極權統治下被歷史誤讀的「反革命份子」。她幾次三番上書人民日報,編寫刊物,以她認為正規途徑提出不同政見。在專制制度下任何學生或非學生的反革命組織是不能與獨裁政府的國家機器相抗衡的,正因為獨裁政府制度和獨裁者都具有一種不安全感導致他們病態的恐懼和妄想症,才把許多持不同政見者稱為反革命欲致之於死地而後快;她代表中國知識份子的精髓,敢想、敢說、敢於反潮流,敢於以一切可能方式與極權專政鬥爭到底,在歷史上不太多的中國知識份子能做到這一點;她代表新聞工作者的道德和良心,她體現了新聞工作者的天職,忠於事實,忠於真理,明辨是非,不偏不倚,清晰理性地分析現狀,原則不作交易;她也代表一個有人性有人格的真正的人,熱愛生命,熱愛真理,熱受人民,熱愛自由;同時她也是一個反對個人迷信的先驅者。

  在主動和被動地沉默了這麼許多年後,我要講些我的想法。

  許多五四運動的參加者鎮壓了五一九學生民主運動,一九五七年五一九運動的受害者││右派份子,雖然百分之九十以上在二十二年後得到平反改正,但平反後他們仍屬脫帽右派,在許多地方永世不得翻身,更不要提這些年青人在二十二年中所遭受到的摧殘,在牢獄在勞改營、在蠻荒之地過著違反人權、違反人性殘忍慘酷的生活。在連株幾族的情況下,他們的家屬親人也同樣被剝奪了一切人的權利,過著痛苦的生活。我不知道官方統計的五十五萬右派中有多少是被槍決、被折磨而死,冤沉海底死於非命的。這是二十世紀最殘酷鎮壓迫害知識份子的暴行,比六四光天化日之下槍殺學生有過之而無不及。

中國再找不到右派那樣的優秀兒女
  反右派運動需要徹底否定,不要再昧著良心講反右派運動是偉大、光榮、正確的,在半個世紀以來的中國有多少偉大、光榮、正確的政治運動,歷史會給我們答案,沒有反右就沒有文革,也可能沒有六四。反對個人迷信,反對獨裁專制制度,反對一黨專政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中國也不例外,即使現在上海高樓大廈矗立,一派欣欣向榮資本主義初級階段的假性繁榮,民主之神你再也找不到一個像當年右派份子那樣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中華民族,熱愛自由,熱愛共產黨的優秀兒女了,這不能不說是中華民族的悲劇。

  全世界非民主制度的統治者和政府,誰敢於正視現實改變現狀。重新考慮國家、民族、人民的利益,徹底變革,你們將青史留名,使子孫萬代繁榮昌盛。

  在這二十世紀的曙光中,民主政治制度的建立,鞏固和發展,憲政和法治是新世紀的趨向,是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個人自由是每一個人應具有的天賦權利,政治民主和個人自由將成為二十一世紀全球性運動的主題,支配整個政治思想意識形態體系。

  最後,我姐姐死去三十六年以來,今天我第一次較自由地敘述她的故事,但無物相祭,這是我二十幾年前填的一闕詞祭奠故人,最近重新謄寫,雖書法難比往日,只是以心香一瓣悼念我的姐姐林昭——一個右派份子,一個反對個人迷信的先驅者。

  這麼許多年來,我從來沒有向姐姐告別過,今天是一個機會,林昭比我更喜歡熱鬧,她一定會很高興我在這麼許多人面前向她告別。姐姐再見!現在中國還是晚上,晚安,林昭!
  謝謝!    
二○○四年五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