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吳祖光二三事

◎ 張 揚

吳祖光九八年在北京一座談會上大罵「毛賊」,要求取掉天安門毛像,贏得熱烈鼓掌,在政協開會要求平反六四,卻被政協最後除名。

  二○○三年四月吳祖光逝世後,我寫了一篇《吳祖光軼事》發表在廣東一家刊物上,記載了兩件事。一是一九八七年夏天吧,胡喬木「穿著短褲」,跑到北京東大橋,氣喘噓噓爬上一棟老舊樓房的四層,到了吳家,勒令吳祖光退黨,說是否則就開除黨籍。吳說:當年是你們要我入黨的,我就入了;現在你們要我退,我就退吧。新鳳霞在一旁惴惴然:「我呢?」胡喬木義正詞嚴:「鳳霞,你是好同志,你唯一的缺點,是沒有好好幫助教育祖光!」

聲聲大罵「毛賊」全鼓掌
  另一件是二○○三年冬吧,溫家寶到吳家,久久撫摩著深陷老年癡獃症的吳祖光的雙手,一再叮囑身邊工作人員:一定要不惜代價好好治療祖光先生!祖光先生逝世後,報刊上發表了不少紀念文章(包括我那短文在內),但是,總感到還有具備了史料性而沒被記述下來的事情。我在北京時,與祖光、鳳霞伉麗作為近鄰和朋友相處十多年。現在,祖光先生一周年忌辰已近,再寫兩件有關他的「軼事」,以作「備考」吧。

  一九九八年八月,戴煌新著《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由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八月二十九日,邀請了一些人到中國美術館附近的「三聯韜奮書店」開座談會。營業間上面有個「夾層」,那裡四周是書架,中間擺著一張桌子和一些椅子,可作會場。來賓很多,老頭子裡有李銳、于光遠、朱厚澤、李普和吳祖光等,中年人有丁東、司馬南、劉桂明和我等,還有一些青年記者,共約七八十人。老頭子們坐中間。我瞄瞄會場,看見一些身強力壯的男子在四周遊動,像是書店工作人員。我對身邊的《中國老年》月刊女編輯逄曉榕說「今天來了一些『特務』」並——指給她看。她不信,認為我「過敏」。我說我是作家,是專門看人、研究人的,不會看錯的。一般人舉止隨意,表情自然,談笑風生;而「特務」們則表情刻板,神情專注,目光遊移,專一打量和探究別人。「特務」除脖子粗壯、腰板結實外,還有個特點是視力好,一律不戴眼鏡 ......


  那天發言熱烈,但都是老頭子們說話;輪不到中青年人。聽到些甚麼,記不清了。這類聚會,侃侃而談,興之所致,信口開河。「受黨教育多年」,因此發言時都懂得「自律」,即使發洩一點甚麼情緒,也不會「出格」。我端著個照相機,忽站忽坐,走來走去,連續拍照。忽然聽得吳祖光發言了。他歷來聲調高昂,嗓門兒大,這次就更高更大。他說:天安門城樓上還掛著毛賊的像,為甚麼還要掛毛賊的像?毛賊搞極左,搞文革,殘害忠良,禍國殃民,罪孽深重,應該徹底清算,批倒批臭,天安門上他的像早就該取掉了!還有,不是說了共產黨員死後一律火葬嗎?他那死屍為甚麼還要霸佔著個地方?應該燒掉! ......

  吳祖光講話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字眼便是「毛賊」。反正我大感意外,乃至震撼。因為在中國大陸,這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更令我感到意外和震撼的是,吳祖光的發言激起熱烈掌聲!據我觀察,全場不下百分之七十的人鼓了掌,多數是中老年人——都說上了年歲的人「世故」,看來並不。很多人發出讚歎的笑聲,交頭接耳或搖動身軀。我特意瞅瞅那些「特務」,他們無一例外,都繃緊了面孔,看上去既憤怒又不知所措。後來檢索照片,有一張正是吳祖光大罵「毛賊」時拍的。
  三天後,逄曉榕來電話:「還真讓您說對了!」我一愣:「甚麼說對了?」她說:「那天開戴煌那本書的座談會,真來了幾個『特務』。」我問:「你怎麼知道的?」她說:「那天會後他們找中央編譯出版社,質問為甚麼請吳祖光這樣的人與會。出版社解釋說,名單是他們和作者戴煌雙方各自擬定的,他們並不知道戴煌請哪些人,更沒法預料吳祖光會說出些甚麼話來。他們還說,我們沒有執法權,不能當場對吳祖光採取『措施』;你們有人,為甚麼不馬上把他抓起來呢?」

政協會上公開要求重新評價六四
  下面這件事不是我的目睹親歷,而是聽友人鄭仲兵所述。吳祖光曾經是全國政協委員。政協開會有「大會」和「分組討論」。大概在一九九六或一九九七年的全國政協會的分組會上吧,吳祖光大聲疾呼,要求為「六四」平反。陳希同是一九九五年垮台的。吳祖光在發言中給江澤民「出謀劃策」,說是可以「順水推舟」,指陳希同「謊報軍情」,導致「六四」的發生,「中央是上了陳希同的當」但是,似乎沒人接受吳祖光的「合理化建議」。相反,越聽越不是滋味。但是時代畢竟進步了,不能把這傢伙抓起來,又不能聽任他「胡言亂語」。怎麼辦呢?「組織」上找到當全國政協常委的吳祖強,要求他對哥哥「做工作」。吳祖強說,他沒這本事。於是任務落到政協「文藝組召集人」王蒙頭上。「黨員委員」們開會,研究對付吳祖光的辦法。既不能不讓這老頭說話,又不能讓他說話。最後居然還是「研究」出辦法來了:待吳祖光下次發言時,「黨員委員」們爭先恐後搶著「發言」,以「起哄」的方式迫使吳祖光說不下去。

  下次開會時,「黨員委員」都瞄準了吳祖光的嘴巴,做足了「起哄」準備。可是,吳祖光卻端坐不動,閉目養神,甚至打起鼾來了!直到散會,他也沒有表現出要說話的樣子。我沒向吳祖光本人問過這事確否。只是一九九八年政協換屆時,委員名單中沒有他了。我說,也許因為你年紀大了吧?他道:「袁世海年紀比我還大,他還在當呢!」新鳳霞好像也是一九九八年換屆時不再當全國政協委員的。她也年事已長,且是殘疾人,開會本來不便;此外,不知是否又有「沒有好好幫助教育祖光」這個原因在內。她於不久後病逝。
(張揚:湖南作家,《第二次握手》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