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特殊的追思會
傅國湧

 

● 林希翎追思會十一月二日,在她家鄉舉行。當年北大右派沈澤宜發言,深情地呼喚:林希翎,你今天終於回來了,在故鄉溫嶺的青山中,埋下你光榮、苦難而倔強的頭顱,你可以安息了......全場一片抽泣聲。


● 11月9日客死異鄉的知名右派林希翎骨灰運回家鄉浙江溫嶺若橫鎮安葬。捧骨灰盒是林的兒子樓信達,捧遺像的是兒媳。(傅國湧)

  十月三十日上午,我接到一個電話,林希翎的部分骨灰已由她的兒子樓信達帶回國內,除了一部分送回她的故鄉浙江溫嶺安葬,另一部分骨灰將撒在北京。我隨即在微博上發了一條簡單的消息:

  當年最知名的學生右派林希翎去年在法國謝世,她的骨灰終將回到與她一生榮辱血肉相關的這片土地上。遙想五十多年前的那個春天,這位人民大學的女生因為在北大的演講而轟動一時,成為舉國熟知的學生明星,她一生的苦難也由此開始,最後孤獨地病故於陌生的異國他鄉。

  短短的一百多字,很快就有二百多條轉發,近百條評論,國人並未忘卻這位昔日的右派明星。。午後,香港《蘋果日報》記者就來電話採訪,想知道有關林希翎歸葬故鄉的情況,他問得很細,比如墓有多大?哪一年買的?等等,可惜我所知有限。第二天《蘋果日報》刊出的新聞有些史實方面的錯誤,比如將「改正」誤為「平反」,將林希翎當做未獲改正的「五大右派」之一,其實,「五大右派」是指被中央點名不予改正的五位民主黨派人士:章伯鈞、羅隆基、儲安平、彭文應、陳仁炳;而林希翎是不予改正的著名學生右派。

基督教儀式的林希翎追思會

  十一月一日中午,樓信達在杭州火車南站給我來電話,他已買好當天下午前往溫嶺的火車票。經過一個星期的準備,林希翎的骨灰下葬的日子定在十一月九日,我乘坐八日下午的火車去溫嶺,樓信達與他的一個親戚開車到車站接我,當夜即住在林希翎的故鄉溫嶺若橫鎮上。第二天早上,我們先到溫嶺市殯儀館,參加林希翎的追思會。九點,由當地牧師主持的基督教儀式在讚美詩的合唱聲中開始,林希翎的兩個妹妹,許多親屬和朋友都是信仰基督教的。追思會由林希翎故鄉的時評家慕毅飛主持,他的開場白十分簡練,卻也十分沉重:「今天我們聚在這裡,最想說的一句話就是:林希翎回家了!」默哀三分鐘之後,林希翎的兒子做了簡短的致辭,他六歲出國,中文表達不是很流暢,我見他手上發言稿寫的都是法文。接著,北大「五七」一代的代表、當年「五一九」運動者沈澤宜發言,當他面對鮮花中的林希翎骨灰和遺像,深情地呼喚:

  林希翎,你今天終於回來了,你漂泊天涯的苦難而倔強的靈魂,從此可以回歸祖國,在故鄉溫嶺的青山中,在東海之濱,埋下你光榮、苦難而倔強的頭顱,你可以安息了。

  頓時,全場一片抽泣聲。一九五七年那個春夏之交,他曾在北大未名湖畔親聆林希翎的演講場景。他指出林希翎的精神傳承來自兩個方面,一是法國大革命博愛、平等、自由的傳統,也就是基督精神的世俗化,一方面是中華民族的仁者愛人、以人為本的傳統,所以,她是中西最優秀文明、文化成果的結合體。在護送林希翎骨灰下葬青山的路上,沈先生對我說,他當年在北大遠遠地看見過林希翎,並沒有見面交談過,一九七九年之後,他們通過三次電話,都是林希翎從法國或香港打來的,但他說,他們屬於一輩子相互惦記的人。說這番話時,我看到老先生眼眶濕潤。

  當年畢業於浙江農業大學的楊光琦先生代表浙江的五七一代難友發言。他的發言中,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在中華大地上,您的骨灰將成為自由民主的種子,化育出旋轉乾坤的力量。」

李九蓮一案當事人朱毅的發言

  從北京趕來的朱毅六十三歲,他是江西李九蓮一案的當事人,曾為此入獄。多年來以「祭園守園人」的名義守護半個多世紀以來為暴政殺戮的那些亡靈──林昭、李九蓮、鍾海源、張志新......作為林希翎晚年的忘年交,在她離世不到十個小時前,他們還通過一次十幾分鐘的越洋電話。他說,我尋找林希翎是為了尋找北大,尋找林昭,尋找林昭的背景,林希翎加上林昭,就代表整個「五一九」的這條道路。

  我在發言時說,歷史不是斷裂的鏈條,而是由一代又一代的人共同構成的,我們都處於歷史的鏈條上,我們要站在五七一代曾經達到的思考高度上,繼續往前走,歷史不能推倒歸零,歷史是一種傳承、一種積累,每一代人不能總是從零起步,這是巨大的浪費,也是對歷史的背叛。從五七一代、四五一代到我所屬的八九一代,以及更年輕的八零後或者說互聯網一代,我們中華民族歷盡苦難,一代一代的志士仁人追求理想,追求在這塊土地做人的尊嚴、做人的權利、做人的自由。她一生的道路就是在世間做出的見證,她背負的十字架我們這一代將繼續背負下去,後面的一代又一代也將繼續背負下去。正是基於我對歷史傳承、精神傳承的理解,我才來到與我的故鄉一山之隔的溫嶺,也是因為同在基督裡。溫嶺是基督教復興的一個地方。

  廿五歲的徐小路是從北京趕來的,她發言時說,眼淚也解決不了任何事情,哭泣過後就沒有什麼意義。說到這裡,她卻泣不成聲,全場也是一片抽泣,她說八零後、九零後需要覺醒,她說我們因為愛,才會有恨,她說,中國現在需要改變,需要法治......

  浙江五七一代難友此行共有六人,年齡最大的浙大教師葉光庭已經八十八歲,杭師大教師葉孝剛已八十二歲,他們也都做了簡短的發言。

母親過世後兒子才了解母親

  貫穿整個追思會的是愧疚、歉意和懺悔。面對林希翎的亡靈,她的兒子、「五七」一代的多位難友以及朱毅,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表示了自己內心的愧疚。作為兒子,七十年代出生在大陸、幼時移居法國的樓信達說,直到母親過世後,他才對母親有了真正的瞭解,他對此深為慚愧。(他在車上告訴我一件事,他小時在法國生活最困難的一段時期,無條件提供了多年幫助的是一個左派政黨,好像是托洛茨基派,完全是因為尊敬他母親的人格。)沈澤宜講到他有位學友說過,「右派分子是人類的傲骨」,面對這句話,他深感慚愧與內疚。林希翎則是「接近完美的傲骨」。楊光琦為自己缺乏傲骨,沒有堅持理念,在強權之下低頭而感到內疚。朱毅表達了紅衛兵一代的懺悔,為這代人向包括五七一代在內的前輩知識份子鞠躬,為「文革」時代對他們的傷害而深深地道歉。

  追思會外擺滿了花圈,林希翎母校中國人民大學的校友會,北大「五一九」的戰友們,中國人民大學的校長,茅于軾、錢理群、章詒和、章立凡、崔衛平、艾曉明、滕彪等學者、作家、維權律師,正在影響著這個時代的許多名字都出現了,流亡海外的方勵之、萬潤南、陳破空、胡平等名字也都出現了。這些花圈上的挽聯也吸引了許多窗外、過道上的旁聽者。

一位偶遇追思會的網友之言

  當地一位網友「淡水如夢」的博文說:「青史刺玫瑰」、「思想先覺、自由勇士」、「民主之光、民族之光、華夏之光」,也有稱一代才女、曠世錚骨、鐵骨也柔情、丹心與日月同輝,......這位網友寫到:我驚異於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和稱頌,不知她是一位怎樣的女士。十一月九日上午九點鐘的殯儀館百來平方的二號休息室裡,林希翎的追思會開了近二個小時,是常規追悼會或告別儀式的幾倍時間。因為這場特殊的追思會,旁聽的人士站滿了過道。通過他們的追憶和描述,遺像中白髮蒼蒼的老夫人的形象漸漸豐滿起來。

  這場追思會非常特殊,從形式到內容,還有公安官員的參與和關注,讓人隱隱嗅出一點異樣。回家後上網,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來林希翎在五七年是個赫赫有名的人士,一個永遠的右派,五十年前為了民眾具有通信、寫日記的自由而奮鬥過,是個不為任何當局者所用的角色。

  她的人生是一場悲劇,但她永遠按自己的想法去活,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價,卻終生不悔。偶爾的機緣,我目睹了這場特殊的追思會,因此瞭解了一段歷史,瞭解了一個歷史人物。

林希翎安息在自己的出生地

  追思會之後,大家護送林希翎的骨灰前往她出生的箬橫鎮「太平山公墓」安葬,背後是一排崖壁,氣勢不凡,對面卻是彌滿綠色的青山、綠樹、修竹。

  墓是她生前自己選定的,與她父母的墓相鄰,因為是公墓,墓前很狹窄,花圈都只能擺放在旁邊,葬禮在牧師的主持下舉行,她在禱告中說:「我們的林老姊妹,她在人生的戰場上、在精神上戰勝了一切邪惡的勢力,......耶穌,我們懇求你幫助,祝福這塊土地,祝福在這塊土地上的人,讓我們在基督精神的指引下,為追求我們的理想,為要得著的永恆的真理而獻身......」

  經歷一生的苦難之後,林希翎屬地的日子就此得安息。在她的墓前,安放著一塊石碑,上面鐫刻著她生前說過的一段話:

  『我在中國看到的是一種愚昧的幸福,很少有所說的智慧的痛苦了,可惜我至死不會愚昧。我恐怕與任何當權者都難以合作,是一個永遠的批判者。幸運的是,在民間我有大批朋友,志同道合者。感謝上帝,在我九死一生之際,總會派出天使,將我帶出死亡的幽谷。我也無怨無悔,將身上的十字架背負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

  墓碑上有一張她年輕當兵時的照片,五星紅旗之下,戴著五角星帽徽,這是對她一生命運的嘲諷,也是對那個被褻瀆、被欺騙的時代的見證。今天,雖然她已歸骨於故鄉的青山,但她的故事、她的理想並沒有結束。

二○一○年十一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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