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頭金不換
蔡詠梅

● 八九民運失敗後,中國一批異議份子,經過二十多年的痛苦探討,告別法俄民粹主義激進革命之路,借鑒英美自由主義的經驗,以漸進理性和平方式來推動中國的民主轉型。曉波是身體力行的代表人物。


● 2009年香港七月一日年度大遊行,香港記協,獨立中文筆會,台灣記協和國際記者聯會發起簽名,要求釋放劉曉波,獲得一萬五千人簽名。(蔡詠梅攝)

  曉波是開放雜誌創刊以來二十多年的老作者,後來我加入獨立中文筆會,他又是我的會友,但我至今沒有見過曉波。大約九六年,我去北京,特地想見他一面,不巧他回大連老家探親去了,後來曉波又再次入獄,至今緣慳一面。但與曉波常通電話,後來有了Skype電話,交談更多,感覺上與曉波如老朋友一般。

  最初是作為雜誌的編輯向曉波約稿,大多談稿件的事,有時也在電話中交換一下對時局的看法。曉波給開放雜誌供稿之同時,有甚麼消息也會打電話告訴我,記得那時我們不懂上網,有次他是特別跑到街上打的公用電話。

非常尊重開放雜誌的編輯工作

  接觸曉波之前已讀了他許多文章,也見過許多人談他,寫他,包括我們雜誌老總金鐘對他的訪問,他那種放言無忌狂狷張揚的文人性格事先給我很刻板的印象。但接觸久了,感到很驚訝,覺得曉波完全不像是個狂人,尤其是他九九年第三度出獄後,電話那一端的曉波說話謙虛平和,禮貌周到,言必稱謝謝。而且很尊重我們的編輯工作,常說:我的稿子你們如何處理我沒意見。

  在那些斷斷續續的電話中,亦發現曉波很愛妻子。他告訴我劉霞喜歡攝影旅遊,向我打聽相機的資料。有次正在電話中聊著,他突然說,我媳婦回來了,我要下樓去接她。好多人都是叫「老婆」,而曉波卻用很鄉土的「我媳婦」一詞來稱呼妻子,使我很意外,也感到他對妻子的一片真情。

  對曉波的改變,我當時猜想是宗教的力量馴服了這位狂傲的文人,為此還詢問了一些朋友,說曉波是不是信了基督教。後來與曉波接觸多了,加上他近年的文章,才知道曉波的轉變不僅是性格上的,更多是精神境界思想層次上的。在參與六四的異議人士中,像劉曉波那樣敢於撕開自己的傷口,嚴厲無情地自我剖析者,好像沒有幾人。由於他在六四流血後真誠痛苦的反思,多年的閱讀思考和對中國問題長期深切關注,加上他個人的穎悟,終於使一位著名文化憤青轉型為成熟的自由主義知識份子,那些中國文人的陋習如狂傲、不拘小節等,在曉波身上慢慢被克服。我後來接觸到的劉曉波平和理性、待人接物非常通情達理。

體貼他人處境不強求

  曉波體貼他人處境我是深有感受的。有次他在北京搞活動,在電話中我順口建議他去找某人幫助。他回答說不可,因為有風險,人家不是這個圈子的人,不要給他帶來麻煩。他徵求零八憲章簽名過程中,對一些朋友私下支持但不簽名表示諒解,說他們也有難處,即或不簽名也可在自己的職位中起到作用。

  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很難見到能不斷自我反省,修正自身的性格缺陷戒除積習而徹底自我更新的人,因為這需要過人的穎悟和強大的精神力量,並非人人都可以做到,因此才有「浪子回頭金不換」的說法。而曉波正是這樣的人。有些人批評劉曉波是抓住其二十年前的缺點而看不到曉波後來被公認的脫胎換骨的轉變。這幾天香港文匯報也用早年劉曉波的一些言行大做文章,以圖抹黑劉曉波,抹黑諾貝爾和平獎,但這只能是枉費心機。

  中國文人往往敏於言而納於行,大而化之,不會操作具體事物,也不屑於做具體事務。曉波在這方面原來如何我不清楚,但在任筆會會長期間,他對會務是很負責任的。很多事親力親為,注意細節,而且嚴守分際,尊重程式,這也使我大感意外。

告別法俄民粹主義激進革命

  六四之前中國知識份子痛感中國落後專制,渴求民主,但對未來民主中國應該是個甚麼樣子,及如何轉型過渡到民主中國,路怎麼走,實際不甚清楚。在八九民運失敗後,中國知識份子分化嚴重,始終堅持民主理念的一批異議份子,如劉曉波等,經過二十多年的痛苦探討思考,選擇告別法俄民粹主義激進革命之路,主張採用英美自由主義的經驗,以漸進理性和平方式來推動中國的民主轉型。

  因為歷史經驗已證明,從法國大革命雅各賓專政到俄國布爾什維克這種激進革命路線引進中國,已為中國帶來了空前的災難結果。這樣慘痛的歷史不應重演。而且在今天中國的現實,暴力革命也沒有可行性。現代國家暴力機器空前強大,少數人的暴力反抗無異以卵擊石。在重視個體生命價值的當今世界,也不鼓勵讓他人作這樣的流血犧牲。

壯大民間普及憲政民主教育

  儘管中國極權主義政權仍相當強大,自由主義者仍可盡最大努力爭取中國和平轉型。劉曉波的建議是著眼於中國民間,以推動中國民間社會的發展壯大,在民間作憲政民主的啟蒙教育,為未來民主中國奠定一個堅實的公民社會基礎。實際可做的事甚多:維權,環保,突破網絡封鎖,推廣NGO運動,揭露歷史和社會真相,重寫被當局控制的教科書......等等,各盡所能,都是在未來民主中國的基石上添磚添瓦。曉波與張祖樺、江棋生等起草發動的零八憲章簽名運動也是這樣的磚瓦。零八憲章是一份未來民主建國的藍圖,發起簽名是希望在中國民間引發討論,也就是在中國民間進行一場普及憲政民主思想的教育。

  零八憲章發表後,有位大陸來客到訪開放雜誌,他只是位關心政治的普通百姓。他告訴我說,他以前只知道中國要民主,但民主是個啥樣不知道,聽說零八憲章後托人從網上下載來看,才對民主有了一些具體的認識,感到很受教育。曉波獲獎後的星期天,筆會和維權律師關注組在旺角行人專用區設攤位徵求簽名要求釋放劉曉波,一位浙江來的女遊客特地告訴我們,她是零八憲章的簽名者。就此兩例,亦可見零八憲章的民主憲政教育在中國民間確是起到了一些作用的。

  而且中國民間社會的逐漸壯大,一個準公民社會的孕育誕生會同時逐漸消解極權政權的權力。此長彼消到某個臨界點,中國的民主轉型的時機就會成熟。中共政權實際已意識到這種危機,因此近兩年採用很多措施來強化國家行政能力,比如在經濟政策中推行國進民退的倒行政策,企圖阻止民間社會的進一步壯大及國家權力的進一步消解。而曉波他們做的就是朝反方向努力,一步步地把民間社會撐大。

劉曉波的「我沒有敵人」

  曉波在法庭上的最後陳詞〈我沒有敵人〉公佈後,一些人不理解,對曉波有批評,我首先覺得很不公平。因為他人在獄中,聲音被封鎖,失去了自辯的權利。

  其次,根據我對曉波的理解,他的沒有敵人,首先是針對共產黨階級鬥爭意識形態。共產黨意識形態將社會不同利益階層之間的衝突看成是你死我活敵對的階級鬥爭,視為敵對階級的任何具體個人也一律視為敵人,必欲殘酷鬥爭甚至肉體消滅之,但曉波認為他反對的是現行政治制度,是要以和平的手段推動中國政制轉型,因此不會把這個舊體制中的任何具體個人當作敵人。其次民主社會的轉型不是傳統的腥風血雨的改朝換代,而是要建立一個全民多元共生的新社會,因此需要消除共產黨半世紀以來灌輸的仇恨意識暴力意識。

  從一九八九年天安門運動以來二十年,曉波始終堅守國內,四度入獄,長年被軟禁、被監控、被禁聲,但他始終不改其反對專制政權的異議知識分子立場,並與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險惡的環境中堅持不懈地對推動中國民主轉型作各種嘗試和努力。因此諾貝爾和平獎對劉曉波是實至名歸的。這個當今世界至高的獎項,對曉波來說是榮譽,也是一具沉重的十字架,使他今後必須擔負起更大的責任,可能需要放棄很多個人的興趣愛好,出獄以後他個人自由自在的生活空間也將會變得非常的小。但根據曉波二十年來走過的道路,相信他一定會不辜負這個榮譽的重托,揹負起這具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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