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獎有眼曉波中狀元
沙葉新

 

一、初識劉曉波於上海

  二○○六年十一月三號上午,我突然接到曉波的手機短信:「沙兄:好!我今晚到上海,何時有空,見面聊聊。曉波。」接到此信,我深感意外,因為,我從未沒見過他,也從未用任何方式和他互通音問;還因為此前也有一個北京來的敏感人士要見我,卻給國安阻撓,甚至他要求只在我家社區大門外將禮物交給我也沒得到允許。曉波的敏感度大大超過此人,他會受阻嗎?會有麻煩嗎?我也沒多想,就立即回信給他:「歡迎你!」

  三號晚上曉波到上海,住在衡山路慶餘別墅。翌日上午九時我去見他。我本以為他是個很劍拔弩張的那種人,這是因為他在六四之前的毅然回國以及他那些鋒芒畢露的時政文章給我造成的印象。其實他不是金剛怒目的人,乍一看,他貌不出眾,語不驚人,說話還有點口吃,結結巴巴的反而讓我覺得他很老實,甚至有點笨拙。初次見面,雖不能說一見如故,但我對他頗有好感。

  我和他聊了一會兒,便同去看望也住在別墅裡的王元化先生。王元化先生是曉波的博士論文的審讀者,有師生之誼。我本以為有王元化先生這樣的大傘護著,曉波至少在上海期間可以「脫敏」了;其實不然,第二天中午,我和曉波以及上海的一些朋友在我家附近的一家湘菜館吃飯時,仍然有國安尾隨監控。我們一共有九人,在一個包房內;國安有三人,二男一女,坐在緊靠我們包房外的雙排座位上。透過包房的玻璃門窗,雙方都可以清晰地看見對方的一切。

  我問曉波,瞧這包房外的架勢,上海比之北京何如?曉波說,上海比北京緊,民主自由的氛圍不及北京,警察也比北京的厲害。於是曉波便說起他十幾年來和北京國安打交道的故事,說得大家哈哈大笑。他說他和在他家樓下監控國安都很熟了,幾乎成了朋友,只要不是他們非執行不可的命令,其他都可以靈活商量,雙方都還可以讓步。比如有一次,有一場國外精彩足球賽的電視直播,樓下的國安是球迷,就打電話給曉波,請求他當天晚上不要出去,不要出事,放他們一個假,讓他們看看足球。曉波就爽快地答應了。

  朋們友聽了,都說這種事情絕對不可能發生在上海。我想也正因為如此,上海以後才發生了楊佳殺死六名公安的惡性事件以及上海公安「釣魚」的著名醜聞,兩敗俱傷。

  我還想也正因為曉波不把國安當敵人,所以他在獄中才受到某種程度的人道待遇。我相信曉波並沒撒謊,更沒有為中共牢獄的黑暗塗脂抹粉。他說的是他本人在獄中所遇到的真實情況。至於他為什麼能如此,而高智晟卻受到極為殘酷的迫害,原因可能多種多樣,不能一概而論。比如北京和西安兩個地區有所不同,劉曉波和高智晟的影響也有所差別,等等,但曉波一直堅守的「我沒有敵人」的理念也可能是他在獄中境遇較好的原因之一,雖然不一定是最重要的原因。況且曉波說他在北京監獄受到較好待遇,僅僅說的是他自己,說的是北京的某座監獄,他並未推而廣之,說全國監獄都如此,所有政治犯都如此,所以我們不能苛責曉波。

二、劉曉波和零八憲章

  二○○八年十一月廿七日下午三時,深圳的趙達功夫婦來訪。一是探病問候,我當時開刀不久,大病初愈。二是受曉波之托,為零八憲章初稿的徵求意見和簽名而來。當晚,達功夫婦請我在蓮花南路一家私房菜館吃飯,另有兩位上海朋友。

  到了菜館門口,只見一高個中年男子,身著黑皮夾克,拿著手機,一看便是國安。他盯著我望,我也盯著他望,對視甚久。

  我們預訂了菜館二樓的一間包房,從窗口朝樓下看,那位國安仍在原地附近邊走動邊打手機。我開玩笑地對達功說,國安滿辛苦的,外面又冷,乾脆請國安上來一起吃飯吧。

  達功說,如果在深圳倒有這可能,他和深圳的國安經常接觸,彼此像朋友。一個熟悉的國安曾對達功說:「你寫文章只要不罵深圳就行,隨便你罵別的什麼地方,罵北京、罵上海,我們都不管。我們只是一條狗,不論哪個朝代都會用得著這樣的狗。如果你們今後掌權了,也會用著我們,我們也就是你們的一條狗。」

  每到「敏感時期」,國安都會讓達功別離開深圳,外出也不要去北京。有一次還給他一萬元,讓他回河北老家,買點禮物送給他父親。當然達功沒接受,他說這是底線,接受了就是被收買。達功還說這錢是國安專用於他的維穩經費。他還聽說,上海也有專門用於我的維穩經費。

  我在上海沒接觸過國安,只是十多年前在我還不太「敏感」、還比較「穩定」的時候,他們的兩任副局長曾先後請我吃過飯,要和我交朋友。但那時他們不叫國安,叫什麼我記不得了。我這一介書生,從昔日的朋友成了如今維穩對象,真令人感慨系之。

  席間,曉波從北京打來電話,向我以及兩位上海朋友徵求對零八憲章初稿的意見。兩位上海朋友認為憲章的目的不是對抗,而是對話,還認為憲章不要雷同於呼籲書和一般的建言,要成為全民共同的政治主張,因此在內容上不應該針對權力機構太多,而應該著重針對公民社會。我同意兩位上海朋友的意見,只補充了幾句,說憲章要有理性,要有建設性,要有協商的誠意,不要有敵對的情緒。

  第二天,十一月廿八號,曉波發來手機短信,很長,他對我說:「在我和北京的許多朋友的心中,你是犬儒化的上海知識界的異數,你早已退出功利圈,專注於自己的精神世界和良知踐行。我非常信賴你,與你神交已久,希望能夠得到你的支持。」我當然支持,答應在零八憲章上簽名。

  以後曉波還通過「雅虎通」的聊天網站和我再次商討憲章的修改。他很認真,也很謙虛,雖然我提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意見。

  現在有人否認曉波是憲章的起草人,是執筆人,我不知道起草和執筆的內情,但從他和我的接觸中,至少可以證明他是憲章的重要發起人和組織者,功不可沒。雖然他不在乎其功。他留給我的印象是理性的,他的思想、言論、行為、氣質是溫和的,這和他早期作為文壇黑馬撰寫文論時大不一樣,所以他現在比較容易被各方面所接納,這也是作為一位發起人和組織者重要的品質。

三、劉曉波和諾貝爾和平獎

  二○一○年十月八日北京時間下午五點十七分,我翻牆,上了古狗的香港網站,看到新聞的標題,得知曉波獲得了本屆的諾貝爾和平獎,這在封閉的中國大陸我算是比較早得知這個喜訊的了。我當然高興,為曉波、為國人、也為中國的民主事業高興。

  他的獲獎有所爭議,爭議者幾乎都是國內外的中國人,都是和曉波一樣進行過民主活動並有過顯著貢獻的人士。我對他們就像我對曉波,滿懷敬意。所以我不認為他們反對曉波得獎,就是「窩裡鬥」,就是國人劣根性的表現。因為他們和曉波的終極目標一致,只是路徑不同,方法有異,這完全應該在求同存異、互相尊重的基礎上逐步消除分歧,取得大體的一致。

  去年我去歐洲,我和海外的民主人士有過某些接觸,我極其敬佩他們毫不妥協的堅守和執著,也非常同情他們長期被拒之國門外、有家不能回的孤寂和憤怒,為此我還流過眼淚。所以我對他們略高的言論調門和稍激的行事的方式,是充分理解的;我想我如果也處在他們目前的境地,也會和他們一樣,甚至有過之。

  但諾貝爾和平獎一事,原則重大,不是個人之事,而是有關中國民主事業前途之大局。該獎由評審委員會決定,自然有他們慎重的考慮,和充足的理由。我們應該尊重他們的評選。

  我們還應該像運動員那樣,在比賽中,我決不服你,一定要決一高低;但勝負既定,我也一定誠懇地向獲勝者祝賀。所以在決定此獎由曉波獲得之後,我們也應該誠懇地向曉波祝賀,而放棄此前的爭議,甚至要寬容曉波以往的缺點和錯誤。曉波畢竟才年過半百,以後的路還很長,我們期待著他未來的成長。

  曉波獲得和平獎,意味著他已經列入歷史。但他能不能創造歷史,我們只能拭目以待。因為中國太大,變數太多,當權者極為強勢,手段也非常狡獪。曉波手中的這桿旗,能撐多久,也很難說。我們不要對曉波期望太多,只要他盡力即可,他是應該知道自己的歷史責任的。中國的路還很長,還需要他、你、我、大家,也許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上下共同求索。

  曉波判刑十一年之時,我寫了一首絕句:
   欽犯科刑十一年,
   神州日日有奇冤。
   大牆內外皆牢獄,
   不押這邊即那邊。

  曉波獲獎,也不能無詩,口占一絕:
   老天總算睜開眼,
   諾獎曉波中狀元。
   歷史將從今日起,
   盼君奮力著新篇。

二○一○年十月廿一日上海善作劇樓
(沙葉新:中國著名戲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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