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黨批判我的自由主義
梁慕嫻

 

 

● 編者按:作者回憶香港中共地下黨歲月的文章,發表後引起廣泛注意。因為香港回歸十三年,中共迄今仍然以秘密方式在特區各個領域從事令人不安的活動,而內幕鮮為人知。

  朋友在電話上哇哇大叫:「嘩!我看到了山寨版自由主義, 更是被人反對的。」驚訝之聲在空氣中傳來,好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唉!我卻只有一聲歎息。

  我知道她叫喊甚麼,是毛澤東的文章〈反對自由主義〉。她從未看過毛的選集,突然在網上看到,自然引為奇事。可是,我卻無法輕鬆,只能勾起我的一段沉重的回憶,難以平靜。

學習毛的〈反對自由主義〉

  大約是在一九六二年左右,地下黨領導人歐陽成潮(代號大陳)通知我要開一個學習班,學習的就是毛的〈反對自由主義〉。那天我按他所指定的日期,時間和地點,甩掉所有尾巴,確知沒有跟著的特務後,準確地到達一幢大廈,乘電梯上到指定的單位按下門鈴。開門的就是大陳。進門後我環視四週,是一間二百方呎左右的長筒形小單位,沒有間格,沒有房間。左邊一堵灰白牆壁,沒有裝飾掛物,右邊一排窗子沒有窗簾。貼近大門右邊是洗手間和廚房,沒有炊具或茶具。冷!我打了一個寒顫,不是因為氣溫而是因為氣氛。我知道,這是臨時租用作為地下黨組織秘密活動的據點,連稍作偽裝的用具也省去了。梁煥然(代號大姐)面向窗外站著,知道我來了,轉過身來說一聲:坐吧。房子中央只有一張四方摺檯和三張椅子,並無其他傢具。原來這個學習班就只有我們這三個人。

  既然是隆隆重重的學習班,我事前便積極認真地充份準備。實在說,〈反對自由主義〉這篇文章非常簡單,無非就是說有一個叫「自由主義」的東西非常有害,可以產生思想上,政治上,組織上的各種惡劣傾向,是一種腐蝕劑,所以要反對。文章指出「自由主義」共有十一種表現,來源於以個人利益放在第一位,革命利益放在第二位。

  我認真地對照一下自己的表現,自問人生的一切都以革命利益為第一位與文章所述的十一種表現都搭不上邊,似乎沒有甚麼可以作檢討的地方。那麼領導人為甚麼要我學習這篇文章呢?想來想去,終於想到我的工作作風問題:自由任性。是了,領導一定是對我這方面有意見。於是便細細地回想一下各項工作情況,比如做事拖拖拉拉,通知別人開會慢吞吞,不到最後一分鐘不會動手等等一大堆。我把這些一件件一條條列好,準備在學習班上作一次嚴肅的自我批評。

談戀愛先斬後奏出問題

  坐定之後,我打開毛選〈反對自由主義〉那一頁,把這篇文章正正地豎立在自己面前,然後滿有信心地開始侃侃而談,足足講了差不多一小時。說著說著,我突然停了口,茫然地看著兩人,因為發覺他們都木無表情地坐著,並無反應。這時大姐開口:有看過第四種表現嗎?第四種?我慌忙在文章中找出:「命令不服從,個人意見第一,只要組織照顧,不要組織紀律。」我不解,我哪有甚麼不服從,不要組織紀律的想法?「想想看,還有甚麼事情是『先斬後奏』」的?」大姐嚴厲地看著我說。這一聽,我的腦袋突然轟然一響,心頭一陣緊縮,無限悲哀。先斬後奏!原來他們的目的是:我的戀愛問題!一個我最不願意與他們接觸的問題。剎那間,我無以作答。大姐又再開口:回去再學習再想想,我們下次再談吧。

  我奉中共香港地下黨的派遣到「學友社」開展工作,於「奪權選舉」及一九五九年十周年紀念演出之後,正式參加該社常務委員會聯誼部的工作,會議頻繁,工作忙碌。當時的我,對香港解放事業充滿信心,對人生充滿希望,是一個朝氣蓬勃只有二十歲的陽光少女,對人生之兇險,政治之詭秘,男女關係之複雜一無所知,像一張白紙,任人人填寫。

  那時,我的家人已經全部搬到廣州生活,我一個人留港無處落腳,黨組織指示我與同組黨員李綺玲就近在旺角社址不遠之石壁道共租一房住下。就在六○與六一年間,每逢晚上會議完畢的回家路上,總發現有人尾隨背後,回頭一看總是柯其毅。

  他說他同路,可以送我回家,其實他住在佐敦道廟街。他是舞蹈組組長兼芭蕾舞教師,以後就經常一起步行回家。起初我並沒有多在意,直到有一次我病了,他一大清早到來探望,還帶上一些藥物,很有心思,我不得不注意起來。他坐下來談話,問候病情,我靠在床上開始靜靜地細心觀察。這天他身穿一套米白色西裝,一副公子哥兒的模樣,原來他崇基學院畢業,是一位洋行職員。在我年輕的生命中從未接觸過類似的人物,但他並未至於使我厭惡,郤引起不少好奇心。誰知道,這個好奇心竟使我跌進深淵。

  我本已參加芭蕾舞班練習跳舞,現可在看他教舞中近身觀察他。我天生的藝術細胞,特別愛好舞蹈音樂,令我忽視了柯其毅身上眾多所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缺點而願意接近他。我和他來往較多的消息很快傳到地下黨領導人的耳朵中,大陳找我談話。他說:柯其毅思想落後,革命意志薄弱,滿身資產階級氣息,作為你的戀愛對象,是否要認真考慮一下?他一直在說,我怔怔地看著他,沒有搭上一句話。我實在難於啟齒,這樣的隱私叫我如何向一個大年紀領導人坦白?結果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我是滿有信心的,我細心想過,這個柯其毅,身邊有不少崇基學院和芭蕾舞學校的年輕漂亮、富有學問的女子不去追求,偏偏走來追求我這個親共學校學生,唯一的理由是我有革命思想,貢獻精神。如果他願意追求這樣的女子,那說明他一定也有要求進步,嚮往革命之心,而且我已隱約知他是地下黨員。就憑這幾點,我應該可以排除他的落後缺點而接受他。我不知道,是否冥冥中有一個主宰早早地在我的心靈上安下了一條自由的底線,讓我得著勇氣懂得去堅守和保護這自由意志呢?我決定這個戀愛問題由我自己定奪,不容他們過問,讓友誼繼續發展成感情以至確定關係,沒有回頭。於是便有了這一次學習班。

終於通過了組織這一關

  不久,第二次學習班的通知來了,我必須有一個應對的方法。我不是不知道恐懼的,初進「學友社」所看到的那一幕使我至今心有餘悸。那時,有人通知我參加一個社員大會,到會一看,會議內容竟然是批判兩位社員的戀愛問題。站出來說話的有述事情經過,有嚴詞批判,最不可思議的就是兩位被批判者竟然也面對著幾十個社員作出自我檢討,把個人的私穩公開擺置於陽光之下任人踐踏。我震驚得目瞪口呆,不能接受。(文革時的批鬥大會,那時已經在香港發生了。)但是,事後卻無人再次提及,包括領導人在內,好像事情沒有發生過一樣。我想不通,那兩位受害者是基於甚麼樣的思想支撐下,才能這樣地站在人前接受批鬥。學習過〈反對自由主義〉一文後可以明白,在毛的革命隊伍裡,沒有個人自由和價值的底線││隱私的自由,只有組織紀律。難道現在又輪到我自己嗎?我真有點害怕。於是我決定主動妥協,吞下這一苦果,承認自己是「先斬後奏」並且上綱上線,甚麼自作主張啦,無組織紀律啦,危害革命啦,總之一切毛澤東在文章上用過的詞語,我都用上了。不過,我仍堅守底線,沒有自動提出停止這段感情的發展。

  這樣的自我批評得到大陳和大姐的歡顏,滿意了。大陳從口袋中拿出一疊非常軟薄的白紙,著我用幼筆細字把這次檢討內容在紙上寫成報告,將會提交上級黨組批閱,然後補充說,以前的地下工作者用的是穩跡墨水,閱者要先用藥水才能顯出字跡。學習班就此結束,沒有命令我停止發展這段感情,讓我安然過關。我認為原因有幾個:一方面因為文革尚未發生,其時的階級鬥爭形勢相對地緩和,另一方面因為地下黨在香港處於地下環境,政策上與大陸有所區別,況且「學友社」正在用人之際,而我有組織能力,有工作幹勁,當然不想就此把我打倒,加上柯其毅也積極向黨表忠,放棄他的生活方式,成為可用的黨員等等。我和柯其毅於一九六三年結婚卻在一九九六年離婚。這段婚姻由開初到結局的原因,究竟有多少是政治的因素,有多少是各人自己的因素,我要等到二○○五年才能分辨清楚,這是後話了。但是,毛澤東的「自由主義有害論」卻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中,並且帶到加拿大去。

來到加拿大才知道自由主義

  毛的自由主義狼奶一經與加拿大這個民主自由社會碰撞,便狐狸露出了尾巴,我發狂地找尋真相,在雜誌報章上剪下大量關於自由主義的文章,不斷地學習。原來自由主義是一個博大精深的系統性哲學思想和制度,它在複雜曲折的發展過程中經過補充修正逐步形成自我完善的機制。我這才發現我上了毛澤東的大當,竟然接受他的山寨自由主義來批判自己,當時氣得七竅生煙。雖然自知理論基礎薄弱,仍然發誓要把這個自由主義弄個明白。可惜剪下的文章所講述的甚麼流派,甚麼積極自由,消極自由等理論,搞得我暈頭轉向而不可得。直至看到丘慧芬教授主編的《自由主義與人文傳統》一書,才算是把自由主義的基本概念弄明白了一點。

  在書裡,我認識了自由主義的定義是:一個人,除了受強制或法律所限制之外,隨其所願而行的天賦權利,每個人原本都是自由的,自由是一種公民權。自由主義是把自由置於首位,一切從自由出發。從人類的各種價值中間,自由主義認為自由價值優先。自由主義是政治學說,是經濟思想,是社會制度,更是一種生活態度。

  自由的意義在於:自由與受人主宰或奴役是相對的,只有自由人才能發揮自由的意志,才有足夠的動力去追求自身的幸福和利益。自由提供了人為自己利益奮勇向前的動力,這是自由的重要意義。

  自由是一種自然權利,只有建立起人的權利概念,自由的基礎才能確立。

  自由主義的論述必須包括:現實批判的焦點,制度改革的訴求和對於其核心價值的闡釋三個部分。

  我們的制度之所以被稱為民主政治,是因為政權在全體公民的手中而不是在少數人手中......要自由,才能有幸福,要勇敢,才能有自由。

  劉曉波說:正因為人性之善,自由才有可能,正因為人性之惡,自由才有必要。無自由,也就無平等,無公正,無善法,無多元,也談不上長治久安。

  毛澤東掛羊頭賣狗肉,簡化扭曲自由主義的含意,愚弄全國人民。毛的「反對自由主義」取消自我、個人這個主體,只講集體、組織,使無數知識人陷入個人與黨國關係纏繞不清的困境不能自拔。批毛,應該批他的思想,應從他的文章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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