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各國文化交流的碑石
蔡詠梅

 

● 記載西方基督教於唐朝時期傳入中國的大秦景教碑,怎麼會出現在日本佛教聖地的高野山?是真碑還是假碑?

十二月初去日本關西,中午從關西國際機場乘搭南海電鐵,幾經轉車,上到和歌山縣的高野山已經夜深。是夜,投宿高野山的寺觀赤松院。高野山是中國唐朝時期的日本佛教高僧空海大師隨遣唐使赴中國習佛歸來,於公元八一九年興建金剛寺修行傳道之地,是日本密教真言宗總本山,日本的佛教聖地,最盛時有寺院一千二百座,明治維新後衰落,但仍有一百二十座。

日本最著名墓園發現大秦景教碑
   次日參觀壇上伽藍、金剛峰寺後,前往空海大師靈寢奧院,在通往空海大師御廟的兩公里參道的兩側,杉木森森,密佈墓園和各種慰靈的碑石和靈塔。

  高野山奧院是日本最大最有名的墓園,日本許多著名高僧和赫赫有名的歷史人物,如戰國時代的將軍豐臣秀吉、織田信長、近代的中曾根康弘等,都可見到他們的墓地或靈塔。日本人傳說,空海大師為彌勒佛轉世,因此許多日本人對身後事的最大願望就是葬在高野山,期望與空海大師一同轉世到西方極樂世界。在明治維新前,只有高僧和豪門巨族才可在此建墓設靈塔。但明治維新後對庶民開放,墓塚和靈塔大量湧入,有稱可能多達數十上百萬。許多日本大公司,如日產汽車、南海電鐵等亦在此設靈塔祭奠因公逝世的員工。由於土地有限供不應求,現想在高野山奧院擁有一平方公尺土地安排後事的價錢竟高達數百萬美元。這可能是世界上最昂貴的地皮了!

  沿著參道走,觀看形形色色的墓塚靈塔,一塊特別的碑石突然使我眼睛一亮。

  這是一塊中文碑石,碑身斑駁殘舊,顯然歷經了漫長歲月。最上方刻有一個十字架和九個中文楷書大字「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下面刻有中文行書的碑文正文,立碑人為「大秦寺僧景淨」,立碑時間「大唐建中二年」(公元七八一年),最底部還有一些拼音文字。

  記載西方基督教於唐朝時期傳入中國的大秦景教碑大名鼎鼎,我早已聽聞過。但這塊被中國視為國寶的著名碑石怎麼會出現在日本佛教聖地的高野山?是真碑還是假碑?

  由於我的好奇,意外地了解到一段跨越一千二百年的東西方及中日間的文化交流歷史,覺得非常有趣,亦令人深思,值得一記。

英國戈登夫人贈複製碑
   所謂大秦是古代中國對古羅馬帝國區域的稱呼。大秦景教碑於一六二三年(中國明朝天啟三年)在西安附近出土,當時已有耶穌會傳教士在華傳教,他們憑此碑認出,大秦景教應是基督教一個古老教派。碑文記載一個叫阿羅本的大秦景教士於唐太宗貞觀九年(公元六三五年)來到長安傳教,於貞觀十二年在長安義寧坊建大秦寺(基督教堂),並發展了二十一名教士。這說明早在哥倫布地理大發現後這些歐洲傳教士來華的近一千年之前,西方的基督教已光臨過中華大地。因此大秦景教碑的發現轟動羅馬教廷和歐洲史學界。但也有不少人不相信,因為阿羅本在中國長安建基督教教堂之時,基督教的傳教士尚未跨過中歐的多瑙河,多瑙河以北的大片歐洲土地尚是基督教羅馬帝國視為化外蠻荒的異教徒國土。他們懷疑所謂大秦景教碑根本就是這些歐洲傳教士搞鬼偽造。直到後來在中國西安、福建泉州、北京房山地區陸續有更多大秦景教歷史文物出土,質疑和爭論才逐漸平息下來。

  回香港後查資料,發現日本高野山的大秦景教碑原來是摹本,原碑現珍藏於西安碑林,是中國嚴格禁止出境的國寶級文物。但高野山這個複製品也有很高文物價值,立於此地也有一百年歷史了。

  因歐洲基督教會和學術界很看重大秦景教,曾有西方學者擬重金購買送往大英博物館珍藏,但為清廷政府所拒。其後此碑複製了多份運往歐洲,其一現藏於梵蒂岡博物館。

  高野山這面仿製的大秦景教碑是一位英國女學者戈登夫人(Elizerbeth Anna Gordon)於一九一一年贈予高野山。這位基督教女學者一八九一年訪日,上了高野山,為高野山的東方宗教神秘氣氛所傾倒,並認為空海大師的佛教真言宗與基督教有許多相通相似之處,比如她認為佛教的彌勒佛就相當於基督教的彌賽亞(救世主),因此主張佛耶結合。大秦景教碑文用中國人熟悉的佛教教義和文字闡述基督教教義,高登夫人認為具有某種象徵意義,遂贈予高野山,以體現不同宗教間的溝通和包容。

  戈登夫人一九二一年逝世後,遺體按其遺囑葬於高野山大秦景教碑旁,可惜我當時只顧看這塊中外馳名的碑石,並未留意到這位外國女子在旁邊的靈碑。
   立於高野山奧院參道上的大秦景教碑令人感慨萬千:人類許多獨特的民族文化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並非一直是文明的孤島,都有過與異文化接觸交匯而得以豐富自身的機遇。古代文明間的接觸可能比後人所知的更頻繁,可惜許多已湮滅於歷史塵埃之中。作為一個常為東西方文化之爭所困擾的現代中國人,亦不免對一千多年前盛唐時代那種敝開國門廣納四方客人──無論東洋或西洋來客──的恢宏大度氣勢所折服。

  但到公元八四五年唐武宗大舉鎮壓佛教,被當時中國人視為夷教的大秦景教也被波及,長安的大秦寺被毀,大秦景教碑被埋,大秦景教逐漸衰落絕跡,直到千年後此碑才重見天日。可見文明交流的中斷,並非是受阻於高山、大海、沙漠等所謂的天塹險途,而往往是統治者為鞏固其權力打壓異己的暴力行為。在此行中,我發現日本民族也有過類似的經歷。

劉燕子寫日本基督教史
   到京都後,見到旅日的華人女作家劉燕子。她送了我一本她寫的中日韓文化評論集《這條河,流過誰的前生與後世》,很巧的是,書中談到了西方基督教傳入日本的歷史以及日本對外交流曾中斷二百餘年的緣故。

  據劉燕子在書中說,大秦景教曾由日本赴唐留學僧帶回日本,在日本的文化中留下若干蛛絲馬跡,而基督教真正進入日本是在十六世紀,幾乎與葡萄牙人到達中國澳門同時。

  日本是海國島民,對外來先進文化抱有強烈好奇心及求知慾,對基督教並不抗拒,因而使基督教在日本的傳教相當順利和成功,不到一百年,教徒已達到三十七萬人,佔當時日本人口的百分之二,其中還包括不少地方諸候,九州一位諸候大村純忠甚至將他的領地長崎港捐給了傳教的耶穌會,遂使長崎獲得「東方小羅馬」的稱號。

  但好景不長,在軍閥德川家康統一日本建立德川幕府政權後,為鞏固權力,對內施行了嚴格的社會等級制度,杜絕了社會的上下流通;對外則閉關鎖國,並頒佈禁教令,以極殘忍的手段趕盡殺絕天主教,其間曾血腥鎮壓了一場天主教徒的大起義,屠殺了三萬七千教徒。據估計,在長達二百五十年持續不斷的高壓迫害下,日本有二十萬天主教徒殉教,天主教完全在日本絕跡。

  德川幕府統治的江戶時代,可說是日本歷史上一個嚴重停滯的時代。在明治維新到來的前夕,日本被美國軍艦黑船敲開國門,西方傳教士又回到日本。這時奇蹟發生了:一個已宣告死去的宗教復活了。

  一八六五年,在日本禁教後重新建立的第一所長崎大浦天主堂(現教堂為日本唯一的西式國寶級建築),來了一群衣衫破爛的農民,為首的鄉下接生婆告訴法國神父,他們是隱藏的天主教徒。也以為天主教在日本早已絕跡的神父又驚又喜,隨後經過秘密探訪,發現僅僅浦上周圍,隱藏的天主教徒就有近五萬人,基督世界為之震驚。全日本的百萬天主教徒等了整整七代人,二百五十年,終於等來了他們的「羅馬神父」。這位鄉下接生婆杉本百合亦成為日本基督教史中「打開歷史大門」的傳奇人物。

  二十五年後,羅馬教皇利奧十三世親臨大浦天主堂參加日本教徒發現慶典紀念,這位名留青史的日本婆婆和她的孫子也恭逢盛會。

西方基督教徒體驗佛教
   同樣巧合的是,這次同遊日本的一位美國朋友恰逢是天主教徒,並特地在星期日到京都河原町天主教堂參加了一場專為旅日外國人安排的英文彌撒。後查資料,發現河原町天主堂原來就在西方傳教士於一五七六年在日本建的第一個天主教堂──「京都南蠻寺」的舊址上。南蠻寺是當時日本人對基督教堂的稱呼,因為日本人將來到東洋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稱為「南蠻」。京都南蠻寺在禁教時代被摧毀。

  東西方文明在重重艱難中交匯接觸而又中斷的那一頁悲壯的歷史早已翻過。日本佛教聖地高野山今天是最多歐美人士投宿寺廟修行體驗東方文化的聖地,我投宿的赤松院,除我一人外,全是西方人。清晨,按高野山投宿規定,大家跪在佛堂聽誦佛經、捻香禮佛,然後再吃早餐。肅穆地跪在佛堂體驗東方佛教文化中的歐美遊客,有的是基督教徒和天主教徒,可能他們絕未想到,在日本禁教時代,在政治經濟上享有特權的佛教寺院也曾助紂為虐,參與過對天主教徒的迫害。但那個時代畢竟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