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紫陽的性格弱點
陳小雅

 

● 趙戈談話是八九事件中最突兀、最令人疑惑,也最重要的問題,而趙不支持萬里出任總理,也給了李鵬控制國務院的機會......

《改革歷程》,作為趙紫陽對自己一生最重要經歷的陳述,也是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重要轉折的歷史旁證。該書的特點,在於處處顯示的「人之常情」。由此可以判斷,作者是在既不想得到甚麼,也不怕失去甚麼,即已經看破生死榮辱,心如止水的狀態下,作出的陳述。惟其如此,這部帶有「遺言」性質的著作所陳述的事實和流露的心情,是可信的。

務實幹練、把握時機、堅持良知
   本書讓我們再次確認,中國一九八○年代的改革,不是先有概念,後有需求,而是民生疾苦當前、人道關懷先行。改革主角三人中,鄧小平、胡耀邦、趙紫陽各有務實、思考、幹練......的特點,這樣的改革,固然存在一些先天的缺點,但其來自民眾的熱情與道義的力量,足以使這項世界上最複雜的系統工程,能夠速見成效。因為小生產是每日每時都會自發地產生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的,而資本自有其增值的規律,所以,在當時,千言萬語,敵不過一個「放」字!這,就是鄧、胡、趙勝過華國鋒的地方。「要吃糧,找紫陽」,不是紫陽有特別的增產本事,而是紫陽讓人民自己做主自己去種。在中國古代政治的最高境界「無為而治」,翻譯成西方的語言,就是「市場決定」的自由資本主義!

  趙的回憶再次顯示,他具有靈活的、在意識形態的樊籬間繞行的本領,同時,他也善於把握戰局與時機,利用自由派與保守派砥礪所擠出的一個狹小的通道,迅速地將改革推進到「不可逆轉」的境地,在權力和事業得到鞏固後,再返身援手意識形態的同盟軍。這些最見智慧的策略,還包括讓權力階層的家人迅速成為「改革的既得利益者」。可惜本書很少涉及這些戰略背景。如果說,四川人民不會忘記紫陽對種糧人的好處,那麼他讓東南沿海人民的錢包鼓鼓,也是人們一輩子不敢忘恩的。

  中國改革一旦走出最初階段,社會協調、系統配套、利益集團、權力尋租與腐敗的問題、國有資產流失的問題都出來了,「兩極分化」也呼之欲出了......八九事件,就是在這個歷史背景下發生的。趙的回憶顯示,他的八九心路,也是在這個背景下演繹的。所以,趙能在八九事件中堅持學生的批評,民眾的不滿,不能定為反黨的性質,他不同意「動亂」的定性,更不贊同戒嚴,這是良知和良心的堅持。

  但是,趙紫陽的「良心和良知」,為甚麼會一再地被誤讀、誤解?筆者認為,他也存在著若干的操作失誤。

同意發表四二六社論的失誤
   一個最明顯的例子,趙從內心來說,是不同意鄧的「四二五」講話和「四二六」社論。但當時遠在朝鮮的他,卻發回了「同意」的電報。回來之後,意欲反悔。由於不便直接讓鄧收回講話,他提出了把「四二六」社論與「四二五」講話進行「切割」,然後由常委(甚至自己)承擔社論責任的方案來安撫學生。

  但他似乎沒有想到,鄧的「四二五」講話和「四二六」社論是不可能「切割」的。不僅事實上不可切割,所有參與者都不希望切割。鄧小平如果不高興,會認為趙在用軟刀子「逼宮」!依鄧的性格,他決定的事是絕對不能改變的。何況他還認為自己的這一手可能有效!所以,趙一再地(或托人)向鄧提出這個方案,鄧連見都不願意見他一面。

  趙沒能說服鄧,沒有達到扭轉局勢的目的,也有自身的失誤在前。如果他從朝鮮發回的電報,明確表示「保留」意見,即便社論發表,趙回來行使權力時就好說話了。因為鄧到那時為止,還很看重趙的意見。鄧不會覺得他心術不正,也不會誤解他「軟刀子逼宮」。他對戈氏的講話,也不會引起翻盤的結局。但是,趙紫陽沒有採取這種明智的抉擇,而是選擇了一口同意──看上去很靈活、保險,而實際會招來更大被動的方案。

  這就不能不說到趙在性格上的弱點。他有一廂情願的傾向,以為政治家甚麼都可以做,只要成功就不會受指責。這是主觀方面。

  退一步說,趙的朝鮮表態是不得已,那麼,他回來就應該採取另外的策略扭轉局勢。那就是與學生展開對話──從另一端去化解矛盾。但是,他只是空喊「理智」、「秩序」,「在法制的軌道內解決問題」,直到戒嚴決定已經出台,才去見了學生第一面──也是最後的一面。而此前,他卻莫名其妙地與首鋼工人展開了一場「對話」!到底是甚麼阻止了他與學生的見面?筆者認為,他本人性格中的另一弱點──清高,是不可忽略的。

處理新聞與黨政分開的書生氣
   筆者在撰寫《八九民運史》時,曾獲得兩個重要資訊,其中之一,就是《人民日報》的領導曾托人向鮑彤表示,希望加強聯絡,但據說,鮑當時很淡然地回答說:「你們聽招呼就是了。」說得好一點,他厭惡「結黨營私」那一套;說得醜一點,他把新聞事業當作簡單的工具。好在《人民日報》社的同仁們,並未因此而喪失對改革事業的忠誠。

  進入一九八九年五月,這個「招呼」終於來了,那就是鮑彤親自組織了兩篇高校復課的報導,一方面配合趙的回朝,宣告局勢的轉變,另方面想藉以安撫全國形勢。這個初衷是好的,手段也不可謂不凌厲。但是,正是通過這兩篇報導,一些在前段運動中剛剛「熱身」的學生在問:「我們甚麼都沒有得到,運動就這樣結束了嗎?」青年人往往放大自己的參與對於國家前途的重要性。這時,他們很容易把「運動的能否持續」轉化為「改革和民主化進程是否就此止步」的問題。而當時的鮑彤先生,沒有去謀求更細緻的工作,而是採取了簡單化、表面化的「抹平」處理,甚至再次在亞銀會議上作了類似宣佈。事情的結果是,它不僅招來了鄧的反感,還激發和鼓勵了學生和民眾。

  筆者比任何人都理解,不論是趙紫陽還是鮑彤,從當政開始,就想實踐法治的原則。在主管黨以後,更是身體力行,嚴格履行「黨政分開」的約定。於是就發生了統戰部在八九事件中異常活躍的怪現象,而教育部則充當著拖後腿的角色。其原因就在於,統戰部姓「中共中央」,歸趙管;教育部姓「中華人民共和國」,歸李管。在一個「黨領導一切」至今合法的國度,在那種既緊急又特殊的形勢下,還堅守著這種類似「男女有別」的倫理,不能不說是一種變態的執著。要說是政治性格上的缺失,是否應該歸咎於「書生氣」?

  在沒有取得高層共識的情況下,趙不僅一意孤行,還決定「孤軍深入」。既然鄧不改口,那就我自己宣佈中國沒有「動亂」(亞銀講話);既然鄧願意負責任,我就公佈你的「職責」(會戈談話)......結果,便發生了趙紫陽感到終身「不甘心」的與鄧小平的「誤解」。

趙戈談話只有用第六感去理解
   在《改革歷程》中,趙紫陽用專門的一節,解釋了這個八九事件中最突兀、最令人疑惑,也最重要的問題(見「七、同戈爾巴喬夫的談話」):

  「我在會見戈爾巴喬夫時,談了有關鄧在我國我黨的地位。這番話完全是要維護鄧,結果引起大誤會,認為我是推卸責任,關鍵時把他拋出來。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我為甚麼這樣做?自從李鵬等人把鄧四二五講話公開傳達後,在人民中引起很大議論,學生、青年對鄧極大地不滿。......甚至還流傳所謂『垂簾聽政』等等指責的話。當時,覺得對這種情況我有必要站出來,加以澄清,加以說明。」

  「我考慮,如果通過報導說明這個情況,對於維護鄧的形象會有好處。至少說明不是鄧要攬這個權,而是中央一中全會共同議定了這一條。因此我在會見戈爾巴喬夫時便告訴他......」

  「講話以後,開始聽到的是正面的積極的反映,後來我才知道,鄧的家人及鄧本人對我的講話不僅不高興,甚而非常惱怒。這是我始料不及的。究竟鄧為什麼認為我是有意把他拋出來,推卸責任?是什麼人,如何在鄧面前挑撥的,我至今也不知道。我本來出於好心,在維護他,保護他的形象,而盡到自己應盡的一份責任,卻不料引起極大的誤會,感到我是有意傷害他,我確實對這件事感到很大的委屈。這件事我本來可以不做,何必多此一舉,實在有些懊悔!」

  趙的這番解釋,使我完全相信,他在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六日對戈爾巴喬夫的那段講話,沒有「拋鄧」的意思。這和二○○七年二月,鮑彤先生對我的解釋完全一致。

  那一次,鮑彤先生告訴我:「接見戈爾巴喬夫的講話是事先寫好的,但那段話:『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那一整段話是我加上去的。」當時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似乎是五四以後),毛毛(鄧的女兒)找到閻明復,哭了,說鄧在學生中的形象搞壞了。我們當時的意圖,是改善鄧的形象,緩和他和學生的關係。因為學生說他『垂簾聽政』,是『慈禧太后』嘛!」(詳見陳小雅〈浪漫主義的悲歌──關於《八九民運史》的三點更正敬告讀者〉)我認為,兩位當事人在不可能「串供」的情況下,解釋得完全一致,而且在不必要重申這一點的今天首尾一貫,至今不變,因此是可信的。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不少朋友此前並沒有覺得趙有「拋鄧」的意思,相反倒是看了趙書以後,產生了這個想法。我不能勉強他們同意我的觀點,因為人的「第六感」的活躍程度是不一樣的。而我在腦傷之後,思維無疑更多地依賴理性的邏輯分析。

  不論這一次朋友們的感覺是不是對,這裡是存在一個問題,那就是為甚麼人們總是「誤解」趙?不僅鄧小平誤解,嚴家祺誤解,而且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幹將許家屯)都為此震驚!是趙、鮑二位對於局勢完全失去了感覺(用姚監復先生的話說,是「政治上的幼稚」),還是他們的深層意識中也存在一些「灰色地帶」呢?這些「灰色地帶」的確也只能靠「第六感」來發現,而理性是解釋不通的!果真如此,八九民運不僅存在學生和民眾的「非理性」問題,連政治家也不能免俗,此時的中國,那可真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了。

證實趙與萬里的瑜亮情結
   趙紫陽的這份遺言,還證實了一個「坊間傳聞」,那就是他與另一改革功臣──萬里──之間的「瑜亮情結」。正因為這個情結的存在,當鄧小平希望萬里接替趙的總理職位時,趙則希望自己的親信田紀雲來擔當此任。(編按﹕趙回憶錄235頁描述萬里、田紀雲被排除十三大政治局常委及萬里總理人選問題的經過。)而「改革派」內部的這一分歧,正好被李鵬利用。令人忍俊的是,就像趙直到最後還在問鄧小平為甚麼誤解他對戈氏的談話一樣,這一次,他依然將憤怒轉向了保守派,而對自己毫無反省!試想,如果是萬里當總理的話,中國現代史上還會有「六四」嗎?

  不久前,《炎黃春秋》刊登了一篇〈胡耀邦逝世前半年的心態〉,講述胡與趙在價改問題上的分歧,正好補充了趙書這一部分的交代不明。這個背景,有助於我們理解,趙在八九民運一開始就表現的消極。因為八九民運,是因耀邦逝世而起的。不想勉強自己去做違心的事,說得好一點,是趙還沒有被官場閹割掉自己的性格,說的醜一點,是政治歷練還不夠。

  從這些事情,我們也可以看出,一位偉人,身上也有著許多凡人的缺點。但在凡人身上只是「瑕疵」的問題,放在位高權重的偉人身上,則可能釀成「大禍」。所以,我主張以反思的眼光來憑弔逝去的偉人,如此才可以對生者有所警策。

二○○九年十二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