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憲益的愛國情懷
巫寧坤

 

● 楊憲益走了(1915─2009)。他和英籍夫人戴乃迭,以稀有的才華和獻身精神,將數十種中國古今文學名著譯成英文,在世界文學寶庫中留下了舉世矚目的瑰寶。更令人歎為觀止的卻是憲益留給我們的精神遺產:他那獨特的,一以貫之的愛國情懷。


● 青年時代的楊憲益和戴乃迭。

自幼即有強烈愛國心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初期,國難當頭,憲益在天津英國教會學校讀初中時候,就有了強烈的愛國民族意識,曾違抗學校當局的禁令,兩次組織同學,為紀念「五卅慘案」,罷課抗議。高中畢業後,一九三四年赴英國留學,身在異邦,心繫中華,在倫敦積極參加抗日救亡運動。一九三六年至一九四○年在牛津大學攻讀。曾擔任牛津中國留學生組織「中國學會」的主席,戴乃迭擔任秘書,同心協力組織演講,編印刊物,宣傳報導抗日戰爭。

  憲益從幼年開始涉獵中國古典文學,能背頌楚辭等經典。入中學後,愛讀西方詩歌和小說, 又迷上英譯古希臘文學作品。

  入牛津後,即專攻古希臘羅馬文學,仍不忘情於中國古代文學,年方廿四,將 《離騷》 譯成英文,開始獻身文學翻譯宣揚祖國文化的生涯。

  一九四○年,牛津學成,憲益不顧戴乃迭家長的反對,即偕未婚妻兼程回國,與艱苦抗戰的祖國人民共命運。及至身臨陪都重慶,耳聞目睹的卻是當道窳敗,國勢危殆,報國無門。

  不少憂國憂民的知識份子都寄希望於中共,憲益交遊中不乏文化界進步人士,「身在曹營心在漢」暗中為地下黨奔走效命,他也和地下黨結成了患難之交。

  四九年後他一再要求入黨,卻因配偶是外籍, 不得其門而入。好在他要求入黨並非圖升官發財,而是書生氣十足,一廂情願,要與一個心嚮往之的理想認同。作為統戰對象,他服從命令聽指揮,工作兢兢業業,蜚聲中外。

歷經浩劫文革後入黨
   文革前歷次政治運動中他都受到衝擊。五七年倖免一頂右派棘冠,卻眼睜睜看著知識界精英紛紛墮入「陽謀」的滅頂之災,其中不乏他的舊雨新知。一年之後大躍進、人民公社鑼鼓登場,其後果是廢鐵如山,餓殍載道。凡此種種,他豈能無動於衷。但仍顧全大局寄希望於黨內的明智之士從中吸取教訓,棄舊圖新,把祖國建成一個他夢寐以求的自由民主新中國。

  豈料文革浩劫臨頭,夫妻以莫須有的特嫌罪名雙雙鋃鐺入獄。在北京半步橋監房一蹲就是四年,無罪釋放之後,因株連慘遭迫害的獨子又神經失常縱火自焚喪身,這筆債他都記在「四人幫」帳上。劫後餘生患難夫妻從不怨天尤人、 顧影自憐,又重新投入中國文學的翻譯事業,終於完成了被 文革打斷的《紅樓夢》的英譯。一九八六年冬他也終於入了黨,宿願得償。


● 楊憲益和妻子戴乃迭翻譯的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

天安門慘案古稀人拍案而起
   具有反諷意味的是,這個黨卻與他一心要與之認同的理想背道而馳。在他入黨僅兩年多之後天安門悲劇震驚全球。一向以散淡聞名,年逾古稀的楊憲益拍案而起,慷慨陳詞,聲震寰宇:

  「我譴責戒嚴部隊屠殺北京市民的罪行!中國人民是殺不絕也嚇不倒的!他們也可將我也加在殺害的名單之上,但是他們不能夠殺光我們所的人!他們不可能摧毀整個國家!」

  這是什麼聲音?這不是詩酒風流的楊散人 「興來縱酒發狂言」。這是在腥風血雨,萬馬齊瘖的危急關頭,一顆熱愛祖國人民的,深情的靈魂,置生死於度外,發出的椎心泣血的吶喊!

  六四的震撼,「出黨」的衝擊,終於化解了他的「戀黨情結」。從此「無黨無官一身輕」, 可以「恃欲言無忌」了。九十年代中,有舊體詩數十首,抒發長期被壓抑的愛國情懷。其實,早在六八年開始坐牢時,就做過一聯:「開國應興文字獄,坑儒方顯帝王威」,鞭撻了當代始皇帝焚書坑儒的罪行。

國是日非,詩人憂心如焚
   六四以後國是日非,詩人冷眼熱腸,憂心如焚:

  人血饅頭難續命,狗皮膏藥豈延年。
  會看三峽功成日,一片汪洋浪接天。

  九三年目睹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席捲神州大地,錢海氾濫成災,生民塗炭,感慨良深,有詩達五十首。放眼海內,但見官蝗肆虐,民不聊生:

  美亞蘇歐一片糟,炎黃苗裔更無聊。
  早知機遇遲難得,叵耐貪污膽更高。
  希望工程成泡影,祖先基業換金條。
  官蝗吃盡民膏脂,反道人民素質孬。

  九四年詩對古國與新邦作了沉痛的概括,振聾發聵:

  千年古國貧與弱,一代新邦假大空。

  而環顧左右,天下滔滔者皆是也, 君子何以自處? 詩人自勉曰:

  每見是非當表態,偶遇得失莫關心。
  百年恩怨須臾盡,作個堂堂正正人。

  楊憲益走了,風雨悲歌長達半個世紀,愛國情懷歷久彌堅,不愧為「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的堂堂正正人。
二○○九年耶誕節於維州一室一廳藏拙處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