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活化石」走了
葉永烈

 

● 有幸在洛杉磯訪問林希翎,複印了她的許多資料,盼我寫傳再作詳談,不幸一年多她艱難的一生就告結束。


● 葉永烈(右)2007年在美國採訪林希翎並留影。

秋雨霏霏,九月廿三日,忽然得知重病纏身的林希翎當天病逝於法國巴黎,彷彿鉛灰色的天空更加濃重。

  林希翎是年長我六歲的同鄉,所以我總喊她「林大姐」。一九五七年我剛入北京大學,就知道這位中國人民大學叱吒風雲的「右派學生」的大名。在「大鳴大放」的時候,她曾經多次到北大演講,發表諸多「右派言論」。後來,她成了「右派分子」,成了「不予改正」的「右派分子」──在五十五萬「右派分子」之中,不予改正的不過一百來人,其中中央級的五人,即章伯鈞、羅隆基、儲安平、彭文應和陳仁炳。如今,這一百來人大都故世,就連人稱「反右活化石」的林希翎也走完她七十五歲艱難的人生之路。

在洛杉磯與老鄉親切憶舊

  二○○七年夏日,我在洛杉磯的那些日子跟林希翎住在同一家賓館,得以多次採訪她。

  一見面,我們就用一種特殊的語言交談,旁邊的人誰都聽不懂──因為她跟我都是溫州老鄉,我們用溫州話在美國交談!也正因為異國同鄉,也格外親切。她的雙眼明亮,給人一種特殊的銳利感。她不僅有文才,而且有口才。我在洛杉磯聽她演說,富有激情和煽動力。她告訴我,她從年輕時代直至現在,演說從無講稿,講兩三個小時不在乎。從採訪的角度來說,她是極好的採訪對象,不僅會條理清楚地回答我的問題,而且總是有什麼說什麼,不避諱,也不隱瞞。說到高興處,她會揚起頭哈哈大笑,同時還舉起雙手。雖說她年已七旬,她的心理年齡仍然如同年輕人。

  林希翎告訴我,她早就看過我的《反右派始末》。那是她在一位朋友家裡看到的,就跟那位朋友「商議」,希望把《反右派始末》送給她。那位朋友當年也是「右派分子」,家中只有一本《反右派始末》,有點捨不得。她說,你就想辦法再買一本吧,說完了就拿走那本《反右派始末》。她這樣做是因為書中有一節〈林希翎成了「帶刺的玫瑰花」〉。

  林希翎說,她原名程海果,因為她出生於上海,而她的妹妹叫程瑞果,因為妹妹出生於溫州的瑞安。她跟我說了不少她的家庭,她的父親,她的童年......

  林希翎說起,在一九五七年能夠「先知先覺」,看透很多問題,原因之一是她讀到了赫魯曉夫五六年二月廿四日在蘇共「二十大」發表的「秘密報告」。這個報告尖銳地抨擊了斯大林,批判了個人崇拜,批判斯大林的肅反擴大化。

  這個「秘密報告」當時在中國是嚴格保密的。她能夠看到這個絕密文件,是因為她當時正在跟曹治雄談戀愛,而曹治雄是共青年團中央第一書記胡耀邦的秘書。曹治雄在一九五四年初春,由共青團中央團校調去任胡耀邦的秘書,在胡耀邦身邊工作了三年半。
極右是劉少奇羅瑞卿定案關押

  林希翎告訴我,她在北大、人民大學的演講內容,很快就上了《人民日報》的「內參」。劉少奇看了後,寫下批示:「極右分子。請公安部門注意」。所以在反右派運動開始前,她就已經被定為「極右分子」。

  一九五七年六月廿一日,林希翎第一次遭到《人民日報》的點名批判。此後,遭媒體圍剿。在她被打成右派分子後,毛澤東曾就她與北大右派學生譚天榮的處理,寫下批示:「開除學籍,留校勞動,當反面教員。」 於是,她被留在人民大學勞動,接受批判,「當反面教員」。

  林希翎告訴我,一年之後,在北京中山公園的聯歡會上,劉少奇遇上人民大學的學生,問起林希翎的情況,人大學生反映說,她不承認自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沒有「低頭認罪」,依然是那樣桀傲不馴。劉少奇便說:「那你們應當對她加強監督嘛。」於是,公安部長羅瑞卿根據劉少奇的指示,來到人民大學,在黨委召開秘密會議,宣稱「林希翎這樣的大右派,在人大是改造不好的,還是交給我吧,我有辦法對她進行強制改造」。

  就這樣,一九五八年七月廿一日半夜,林希翎突然被捕入獄。這一關,就是十五年。林希翎美好的青春歲月,就這樣在鐵窗下度過。
漫長的囚禁,嚴重摧殘了她的身體。在洛杉磯我見到的林希翎已經白髮蒼蒼,看上去比方勵之年紀大多了,而實際上方只比她小兩歲。方勵之跟我是北大校友,他比我高一年級,那次與夫人李淑嫻也來到洛杉磯。林希翎對我說,方勵之的身體那麼好,真令人羡慕。

盼我為她寫傳,惟願落葉歸根

  我慶幸能夠在美國洛杉磯採訪她。在一天晚上,她摁響我的房間門鈴,拿來隨身所帶的很多資料以及光碟供我參考。徵得她的同意,我複印了她的資料,並拷貝了她的諸多光碟。光碟中是她多次自述身世及經歷的講話錄音。在眾多的資料中,有〈中共中國人民大學委員會對林希翎的右派問題的複查結論〉,有她致胡錦濤的萬言書等等,我還注意到有她在訪問台灣時台灣各界人士的題詞:

  我見到了馬英九的父親馬鶴齡在二○○四年七月六日為林希翎寫下的題詞:「希翎女史法正:危時鬥士。」施明德在二○○○年五月廿八日為林希翎寫下題詞:「盼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促進兩岸人民民主交流,以提升人權、民主和歷史責任(捍衛和平)。」謝長廷在二○○○年六月十日為為林希翎寫下的題詞:「永遠為人民的幸福而奔走,令人欽佩。」

  我也見到了馬英九在二○○六年十一月九日──柏林圍牆崩塌十七周年紀念日寫給林希翎的題詞:「希翎女士留念:民主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當我告別林希翎之後,回到三藩市,林希翎曾經幾次給我來電,期望再度見面。她希望我在看完她的相關資料之後,為她寫一本傳記,記錄她坎坷的一生,記錄中國當代一段難忘的歷史。我們相約在上海或者巴黎長談。她給我留下巴黎家中的電話號碼以及地址。

  二○○七年七月十日,正在美國東部康寧市的我,忽然手機響了。一聽,是林希翎打來的。她告訴我,很不幸,她在洛杉磯遭竊,丟失了很多重要資料。她說,還好,你拷貝了這些資料。我○七年冬日來到美國,聽說林希翎在紐約病倒,在貧病交加之中返回法國,她的心境一直很不好......

  二○○九年七月十六日,方勵之夫婦美國亞利桑那到法國巴黎參加第十二屆馬歇爾.格魯斯曼廣義相對論大會,去看望了病中的林希翎。林希翎不時吸著氧氣筒裡的氧氣,跟他們談話。她說起自己的病況:「肺心病,長期嚴重哮喘引起肺功能不好,不能沒有氧氣,心臟有病。現在又加上血小板低,低到如果不輸血馬上就死。現在每個禮拜至少輸一次,有時兩次。每次兩口袋(每口袋三百CC)新鮮的血,再加一口袋血小板。」

  重病中的林希翎,惟一的心願就是葉落歸根,「我故鄉家裡也有墳,都做好了,買的房子也在,我就把老骨頭放到家裡,我有妹妹和很多親戚在家鄉。」

  不料,就在方勵之夫婦看望林希翎之後的兩個多月,林希翎離開了人世。

二○○九年九月廿三日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