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粉紅線」的一員
梁慕嫻

 

● 作家夏韻在文革回憶錄中這樣寫道:「任何時代,只有普通百姓的經歷,才是這個時代的經歷。我僅想以我卑微的個人經歷,折射經歷過的那個時代的一斑。」香港地下黨的歷史是香港歷史的一部份,也是最鮮為人知的部份。本人謹以此回憶錄,紀錄所經歷的地下生涯,以補上香港歷史一個空白。


● 兩位覺醒的前中共香港地下黨員宋樹材(左)與柯其毅1991年在溫哥華公園與前學友社人聚會中。宋去年在南非車禍中喪生。本刊上期有其生前自述。(Anna提供)

第一次在公共場所接關係


修頓球場到了,我走下電車。記起關老師的叮囑,我停下腳步,回頭細心審視隨後下車的幾個人:有三個男女掉頭向西走去,有兩個老婦橫過馬路,只有我一人是繼續朝東走的。我放心了,這是甩掉 「尾巴」(註1)的最佳辦法。大約步行了兩個車站,我穿過馬路,掩進行人路上洶湧的人潮,沿著五光十色的店舖繼續前行。路過一個報攤,買了一份 「真欄」日報,放進大手提袋時,順勢小心地看看周邊的人,左邊不遠有一個水果攤,小販大聲叫賣,圍著幾個正在揀選水果的人,右邊是幾個過路的男女和一個面向馬路站著的人,我耐心地等待他的去向。不久,他便跑過對面馬路了。 確定沒有可疑人物跟蹤,我繼續順著灣仔道向東走去。


時為一九五九年炎熱的夏天,下午四時左右的下班時分。烈日仍然高懸,熱氣灼人,馬路上車水馬龍,街上行人熙來攘往,加上小販的叫賣聲,空氣顯得格外燥熱,悶熱的天氣使我的心情更加緊張。我身上穿上的淺藍色陰丹士林布旗袍,是這次接關係的暗號,也是我最喜歡的旗袍,如果加上一條白色長圍巾,就像極了小說《青春之歌》的女主角林道靜的形象了。我又攜帶了兩本書,各用淺黃和深藍色軟紙包上封底封面,都放在大手提袋內。走著走著,看到了ΧΧ餐廳就在馬路的對面,這就是地下黨通知我的接頭地點。我回頭再謹慎地察看前後左右的行人,作最後一次檢查 「尾巴」,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組織關係,少不免格外地謹慎。確定一切 「安全」了,我懷著興奮的心情,放開腳步走進ΧΧ餐廳,直上閣樓。餐廳顧客不少,人聲,杯碟碰撞聲夾雜在一起,頗為熱鬧,但樓上卻非常清靜,只有我一人,這正是我所期望的。看看時鐘,剛好四時十五分,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我揀了一個可觀望樓下大門的座位坐下,把報紙拿出來放在餐桌的左邊,並把兩本書放在報紙上,依指示把深藍的放於下,淺黃的在上。也沒有忘記把 「真欄」兩字顯露出來。把這些關老師囑咐的 「接頭」暗號安放定當後,我便定下神來靜靜地等待著。


這時間,許多黨規突然湧上心頭。比如:接頭地點一定要在公眾地方;等候時間不要超過十分鐘;要擺脫特務的跟蹤;在會見中不要查問無關的問題,黨自會讓我知道我所需要知道的事;不要與不是直接聯繫的同志打招呼;在早期白色恐怖時期,如用電話約見,無論日期和時間都要減一等等。這些,都是關老師在我剛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不久,不斷向我灌輸,要我遵守的黨規。黨規是那麼神秘,常常引起我極大的好奇心。


準四時半了,我回過神來,從閣樓向下望去,只見一個婦人推門而入,直上閣樓。我心內一緊,她已走到我面前,嚴厲地注視一下我的旗袍,再看了看餐台上的書報,便說:


「阿珍,放工啦!」
「是呀,今日放的早一點。」
「今日有甚麼好戲看呀?」
「有呀,芳艷芬那齣戲很好看。」
「那我們一會兒一起去看戲。」
「好呀。」


只見她神色一轉,堆出了一個笑臉,就在我的對面坐下。這表示暗號暗語均對準了,她可放下心頭大石,認定我就是她的接頭人。我喝著侍者送來的奶茶,細細地把她端詳一翻:她中等瘦削身材,穿上淺色短袖襯衣,黑色長褲,大約三十多歲,五官端正,眼色炯炯有神,一派大陸幹部的風貌。我明白這個穿著簡樸,其貌不揚的婦人,就是我今後的領導人。事緣一星期前關老師告訴我,因為工作任務的需要,黨組織決定把我從紅校黨組織外調到外校線的組織關係去,故有此次接關係的安排。老實說,離開多年教導我的關老師,有些依依不捨,不過,想到有組織領導可以依靠,我的心又踏實了不少,對於未來的生活充滿期待,便毫無異議地服從紀律,接受這個安排了。


秘密會議交待反英反蔣反托


會過帳,我們一起下樓,走出餐廳後我跟著她一先一後相隔十步左右地走向電車站,我隨她於堅尼地城下車,沿山市街步上學士台,來到一棟古老大屋面前,婦人用三長兩短的暗號敲門,門開了,開門的竟是我已在「學友社」認得的梁濬昇,他向我點一下頭,引領我們走進一間陰暗詭秘小房內。我打量一下,房間只有八十來方呎,近牆邊用兩塊木板搭成的高床上沒有任何被褥枕頭之類的寢品,床下及沿牆兩邊放滿了各色各樣的雜物,餘下的空間就僅夠擺放幾張椅子。在這房內坐著的有漢華中學畢業生李綺玲,也已在「學友社」和我見過面,另有兩個不認識的男子。只聽到他們同聲喊道: 「大姐,好嗎?」原來這和我接頭的人稱 「大姐」(梁煥然)。經大姐介紹:高個子大塊頭的是大陳(歐陽成潮),年紀最大的吸煙人是老林(梁松明),而這個地下黨秘密會議地點就是梁濬昇的房間。


會議開始,大姐首先講述一番祖國自五八年大躍進,人民公社建立後,正快速地奔向社會主義,國家國際地位也日益提高等等開場白。跟著再重申地下黨工作的重要性,又傳達了上級領導對香港工作的十六字方針:「隱蔽精干,積蓄力量,長期埋伏,以待時機」。然後宣佈我們在坐五人是 「學友中西舞蹈研究社」簡稱 「學友社」的領導層核心組,是接受中共地下黨港澳工作委員會領導的組織。原來,在 「學友社」見過面的梁濬昇和李綺玲都是自已人。


關老師曾向我透露過,港澳工委實質是新華社香港分社的地下隱蔽身份。它屬下有四條戰線:工運戰線;教育戰線;工商戰線和新聞宣傳戰線。而教育戰線下分有紅線和灰線,紅線專管所有香島,培僑,漢華,福建等紅校;灰線領導所有紅校以外的外校學生工作,而學友社則屬於灰線所領導之下的一條「粉紅線」。(註2)後來知道還有一條極為機密的黑線存在,其被領導的人物是非常隱蔽的,例如長期埋伏在香港警務隊伍中的曾昭科,後為港英政府識破逮解出境。


最後大姐收起笑臉,非常嚴肅地講到本港階級鬥爭的嚴重情況,她說:我們地下黨的工作一方面要防避港英政府特務的破壞,另一方面要反擊國民黨特務的干擾,也要洞察托洛斯基派的滲透。因此,為了防範地下身份的暴露,這個所謂核心組,是層次分明的。大姐是最高領導,大陳和老林實際上是直接幕後領導人,分別掌握「學友社」內全部黨員黨組的聯繫,所以雖說這是核心組,其實我和梁濬昇,李綺玲三個在「學友社」公開參與活動的人,是無法知道全局的。這個領導核心黨組實際上只開了幾次會,以後便由大陳一人領導我們定期每週開會一次,多在梁,李兩人婚後的家中舉行。大姐只在上級黨組織有重要事情需要往下貫徹或時局的關鍵時刻才偶然出現。老林不久便被調到別處工作,理由是他已不再適合學生工作,我只見過他一段短短的時間。公開與隱蔽兩手並用,採分而治之的方法,是中共控制地下工作的常規,這樣的保密功夫真是非常到家,正符合隱蔽精幹的原則。大約經過兩年左右,這個核心組經歷重組,由盧壽祥、楊偉舉、柯其毅取代了梁松明、李綺玲和梁濬昇,至六七暴動時更加入梁滿玉,她以大姐的交通聯絡員身份參加。


關於學友社今後的工作方向,也是本次會議的另一議題。主要也是由大姐自已講,沒有多少討論。根據領導上的指示,她認為學友社今後應該擴大團結,開展廣泛的愛國統一戰線,健全社內各組別活動,廣泛團結外校學生。在社務工作開展過程中發展黨團員,以落實積蓄力量的指示。為適合 「舞蹈研究社」的名稱,將調派更多人力,優先發展舞蹈活動。她開宗明義地表明,舞蹈是作為團結青年學生的工具,也是統戰本港舞蹈藝術界人士的手段,卻並未提及發展哪類型舞蹈,如何提高藝術素養,而這就是今後工作的大方向。

 

註1:甩尾巴:擺脫特務跟蹤的方法。
註2:「粉紅線」即介乎紅線與灰線(又稱外校線)之間的橋樑。早期有一位叫毛鈞年的曾參加過一陣子學友社的活動後便消 失了,原來他畢業於香港大學,在循道中學教書,回歸前突然被調回新華 社當上副社長。這是中共地下黨培養的黨員出入「學友社」與灰線之間而長期埋伏的土生土長的幹部的明證。他已因病退休,未能繼續為共產黨賣命了。早期的社友,認識毛鈞年的,知道此事後,都非常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