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金融危機的出路
許 行

 

● 許行先生觀察中國經濟演變數十年,本文深入淺出地分析當前中國經濟與世界市場的關係與區別,並指出面對危機的可行之道。

近幾年來,中國宣傳機構不斷表揚中國出口遞增,至二○○七年,中國的出口已在世界出口總額中占百分之八點八,躍居世界第二位。這是成績,也是危機,它顯示出中國經濟發展對世界市場依賴度的增加。如今金融海嘯席捲全球,世界各國都發生經濟危機,於是,中國的出口強勢反成了禍害,使得長期高增長的經濟突然受到挫折,問題叢生。


中國經濟對世界依賴度遞增


這裡我將幾年來中國國內生產總值與出口總額列成一個表,從中便可以看到中國經濟對世界市場依賴的遞增過程(附表見後)。


上世紀八○年,中國產品對世界市場的依賴,只有百分之六,九○年升為百分之十七,到了本世紀,則從百分之二十左右,一直升至百分之三十以上。可以肯定地說,中國的生產,有三成半是靠出口來扶持的。現在出口一衰落,將近有兩成工廠要倒閉。


北京《經濟參考報》今年二月十二日報導,中國的進出口連續三個月下跌,出口下降百分之十七點五,進口跌得更慘,高達百分之四十三以上。進口之所以跌得厲害,與來料加工及零件配件進口減少有關,它顯示出往後中國工廠的開工率將會有更大的萎縮。


工廠倒閉,失業嚴重。出口的萎縮,首先受衝擊的是工廠倒閉。倒閉得最厲害的是玩具廠。全國八千六百一十間玩具廠倒掉四千二百二十二間,幾近一半。廣東是製造業重鎮,去年有六萬二千四百家公司倒閉,但廣東當局說,去年新增的公司有十萬多間,總數是不減反增,實情如何,只能姑妄聽之,正如國家統計局局長馬建堂所說的,「中國沒有大批企業倒閉,只是一小部份,很少的比例」一樣。但香港人講的話就實在得多。一月底,香港中小企業聯合會劉達邦向 《南華早報》透露,自去年七月以來,已有大約五千家港商在大陸開辦的中小型企業倒閉,未來一、兩個月,至少還有三千家工廠面臨倒閉。香港工業總會副主席劉展灝二月六日估計,自去年金融海嘯發生以來,已倒閉或收縮的大陸港資工廠超過一萬間,春節過後,可能還有兩三千間倒閉。


企業倒閉,自然釀成嚴重失業問題。城市失業率據官方公佈,去年第三季度為百分之四,第四季度為百分之四點二,有人據此推算,第三季度為五百六十萬人,第四季度為八百八十六萬人。更嚴重的是農民工。中央財經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陳錫文公佈,因經濟危機失業返鄉的農民工有二千萬人(溫家寶在倫敦接受《金融時報》訪問時只說一千二百萬,已被陳錫文揭穿),但原本流入城市的農民工總人數為一億三千萬,除了二千萬失業回鄉,留在城裡的一億一千萬人之中,有許多是寧願在城裡失業或待業而不願回鄉的,這批在城裡失業的農民工,對城市就業和社會秩序所造成的壓力非常巨大。再一類失業大軍是大專學生。中國社會科學院披露,去年有一百五十萬大專畢業生找不到工作,今年將有五百六十萬應屆大專畢業生加入求職隊伍,問題的嚴峻,可想而知。


農民工的失業,跟普通失業不同,他們失業時會想到回鄉,他們本來就是從鄉下來,鄉下有他們的土地和親人。但回鄉之後問題多多,原有的田地已被人承租了,沒田可耕,即使土地沒承包出去的,原有父老和婦女的耕作勞動力已夠,再加一份勞動力是多餘的,況且在城市打工慣了,實在看不起勞力大而收穫低的小農耕作,於是多數想憑在城裡做苦工所得的積蓄和經驗,在鄉間營商或創業,但不是所有回鄉的人都有創業的可能,故此多數感到彷徨,重返城市。許多在城裡打工十來年的人,已不再適應農村的艱苦生活,要挨也寧願在城裡挨,索性不回鄉,留城待機會。因此,一億三千萬農民工,回鄉的只有二千萬,而二千萬之中,只有百分之二十留在農村。


中共防動亂應對危機的措施


中共最怕的是經濟危機造成社會動亂。在這方面,他們拿手的辦法就是收緊社會控制。中央已通令各地方要及時果斷地消除社會動亂,硬的時候要硬,軟的時候要軟,能用金錢收買的便收買,不然,用打手打服或公安和武警壓服,封鎖消息,不讓產生輿論效應和社會效應。他們已加強各地主管宣傳機構,對傳媒和網絡行施越來越嚴的控制,連香港記者進入大陸採訪都嚴加管制。對付異己份子,他們已不再採用司法程式如逮捕、控罪、起訴等,改採人間消失辦法,免得社會輿論張揚,對付高智晟如此,對付劉曉波也如此。總之,基本上要將一切負面因素消滅於無形,不讓社會影響擴散,產生骨牌效應。


至於應對經濟危機的辦法,他們樂意大撒金錢,以求渡過難關。所以早從去年十一月初,國務院便推出「十項措施」,準備在兩年內投入四萬億元,以開拓公共工程去應付失業,擴大內需,企圖扭轉原本倚賴出口的經濟態勢。這十項措施中,有加快安居工程、擴大農村基建、加建鐵路公路機場、發展醫療衛生和文化教育、改善生態環境、提高城鄉居民收入、部份減稅、放寬金融信貸等等。有人計算過,四萬億元相當於中國國內總產值百分之十五,就比例來說,比南韓、印度、巴西,甚至美國所投入的拯救計劃都高;南韓只占GDP 百分之三,美國只占百分之六。今天中國國家手裡有大把錢,為了政權的穩固,領導者肯大撒國庫。


不過有明眼人已提出資金來源的質疑。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傳出的消息說,這四萬億元,中央只撥款一萬一千八百億,其餘由地方出資和社會帶動。依照二○○七年的中央財政收入五萬一千三百億,去掉開支四萬九千八百億,盈餘僅有一千五百億,遠遠不夠「十項措施」開支,何況二○○八年和往後的財政收入因經濟危機而遽減,勢必要發行國債。中央有發行國債權,地方沒有這個權利,要地方負擔二萬八千二百億,難度甚高,事實上地方的財政在危機中所受的影響比中央更大,勢必要向社會集資。中央開口要投入四萬億元,聽起來頗振人心,地方上能否籌足是一個問題,更成問題的是各級官僚層層抽水,能否避免計劃攙水,工程豆渣,更是問題中的問題。


擴大內需的巨大障礙


我們可以作這麼一個粗略估計。以中國目前消費狀況來說,財富千萬以上的富有家庭不出一千萬戶,憑公款消費的大中小官吏大概不出一億人,一般收入優裕的中產階級算它兩億人,所以真能稱得上有消費能力的不過兩三億人口,其餘起碼有四億人僅能糊口,靠節省度日,四億人處於低下生活水準,兩億人處於貧困狀態。


一個國家的人民消費,不僅同該國民間經濟狀況有關,更同文化背景和國家社會制度有關。中國在經濟風浪中玩具商倒閉最多並非偶然。中國兒童哪能同西方兒童相比,像北美,一個兒童擁有多種玩具是很普遍的事,許多家庭有 PlayRoom,玩具遍地散著,年紀稍長的兒童則玩電動玩具和電子遊戲,中國普通家庭既沒這種能力,也沒這般習慣,況且家長們一般是教導孩子知慳惜儉,用功讀書。中國的官員,多數不拿自己的錢去消費,自己的錢用來積蓄,消費的全是公家錢,拿公家錢去嫖賭吃喝包二奶,裝闊佬充排場,與現代消費文化相距甚遠。至於叫普通平民提高消費,實在艱難之至,因為中國沒有健全的醫療保險、社會福利和生活保障制度,人們在生活上長期處於有後顧之憂狀態,稍有餘錢,便想到積蓄,以備子女教育、醫藥、防老和意外不測之需,哪會像西方人那樣不花首期,貸款買車、買屋、買傢俬和刷信用卡,到處寅吃卯糧地消費。


開拓公共工程,對失業者提供工作機會是有幫助的,但必須考慮到工程經費落入貪官和奸商之手,雁過拔毛,更須考慮到有屋建造,沒人入住,有公路,沒人有錢買車在公路上行駛。所以真正能夠提高內需的重心,首先要重視社會財富分配的相對合理化和相對公平化,消除資源龔斷和權力龔斷,真正有效地扶助民間創業,讓貧民和平民快些脫貧致富;其次是加快建立社會保障制度,實施十二年免費教育、全民醫療和失業救濟,以及老弱殘疾的社會津貼。


一個社會如果只讓一少部份人富起來,變成豪門,只讓政府握有世界上最多外匯儲備和外國債券,而絕大多數老百姓尚處於為生存而掙扎的時候,決不可能有效地促進內需發展。


危機中出現的幾點新意


在這次經濟危機中,我們看到中國大陸出現三點新意:其一是杭州和成都發行消費券;其二是有人主張發行房屋券;其三是張維迎主張將國家外匯儲備的一半分配給全國人民。


消費券原是台灣的創意,其目的在於拿政府的錢去促進民間消費,暫時活躍市場,鼓勵人心,不讓人民覺得在危機中政府毫無作為。當然這不是根本解決內需辨法,而是一時的興奮劑。這次杭州和成都學了,北京不學,原因可能是北京位居首都,如果學了,很可能被視為發券是中央決策,故此趨避。但如此一來, 反而顯示出地方可以不同中央自行其是的格局。

這種情形在一向強調地方與中央保持一致的集權體制下,是一種異象;它說明了一種隱存的事實,即,自從中央和省市財政分灶之後,地方政府在財權上有了相當程度的自主權,中央在某些方面只能聽任地方「各自為政」,已無力強求統一;其實這也是地方自治的原動力。
不過,台灣另一種代用券倒真的值得大陸學習,這就是台灣經建會擬議的要對高學歷失業者發行教育券,讓失業的高校學生重返學校充電進修。這的確是一個好主意。目前國內不是普遍存在大專學生畢業即失業的現象嗎?由國家補貼教育費用,讓他們重返學校進修,既能暫時解決他們的失業問題,又能替國家培養更高水準的人才,豈不一舉兩得!


中國國家統計局辦公室官員毛盛勇最近提出一個新建議,主張對農民發行房屋券,允許農民憑券向「房屋銀行」抵押,取錢去城市買屋,這樣既可刺激城市房屋市途,又可促使農民城市化,在城市安居樂業。


張維迎是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院長,是國內受重視的經濟學家,他在英國牛津大學取得經濟學博士學位,思想比較開放。在這次經濟危機中,他主張將國有上市公司四成股權和一半外匯儲備分給人民。他說,兩者加起來正好是十三萬億人民幣,老百姓每人可得一萬元,五口之家有五萬元。這除了能夠刺激內需之外,還可以立即還富於民,讓人民有了創業的資本。這的確是一個大膽建議,有人支持,有人反對,反對最劇烈的竟是中投集團總經理高西慶。中投集團的資金全部來自國家二○○七年所發行的一萬五千五百億元特別國債,讓該公司在國外進行投資,包括運用外匯儲備投資在內。怪不得有人嘲笑說,讓中投公司獨家操弄外匯儲備,不如讓全國老百姓直接享受外匯儲備有益處,畢竟外匯儲備的絕大部份來自外貿收支的溢利,它原本就是人民創造的財富,讓權貴們去操弄,不如讓百姓直接享受。


在中國目前權貴當權的局面下,主張將國有上市公司股權和外匯儲備的一部份分配給人民,不失是一種還富於民的好辦法;如果在民主政體下,我倒主張將國家財富,包括國家稅收,國企利潤和外貿溢利等儘量分配到教育、醫療保健、社會福利和環保各方面,實際去改善人民生活,比之直接分配更有效。但中國幾時才能實現自由和民主的憲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