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然佇立 獨戰庸眾
鍾祖康

● 編者按:本刊作者鍾祖康《來生不做中國人》出版後引起很大迴響,很多讀者看得淚流衣襟。此文是一位絕不向強權與世俗低頭的知識份子的自白。


● 鍾祖康著作《來生不做中國人》已出版到第七刷。

拙著《來生不做中國人》(第七刷)自出版半年以來,引起極大迴響,獲網友形容為「響徹華人世界的兩本奇書」(另一本為《中國比小說更離奇》)。德高望重的科幻小說大師倪匡甚至形容這是「巨書」、「畢生難得一見的好書」、「列為必讀」。中國則將此書列為禁書,斥資專程跑去香港買書的中國窮奴胞回國過關時被沒收後,發電郵向我訴苦,聞之悵然。此書高踞香港三聯書店暢銷書榜的前十名,饒有意味的是,在這榜上這書的銷路排名甚至時而在柏楊的傳世之作《醜陋的中國人》之上。

觸及中國人的靈魂深處

  在大批網友的評論中,除了許多說此書令其「中國觀」天翻地覆之外,我特別發現了一個我從來沒有預料到的普遍反應。就是不少讀者說看得淚濕衣襟。譬如「含著淚讀《來生不做中國人》」、「看鍾祖康寫的《來生不做中國人》一書,看到胸口痛,還流下了眼淚」、「單看標題已夠爭議性!閱後有更多反省地方!心更不禁流淚!」,倪匡也說「這本書......可掩卷長嘆,可痛哭流涕」。一些讀者因而相信我是一邊拭淚一邊寫這些文章的,「我想作者寫來字字有淚,句句含血」、「 我想作者是含著淚寫作此書的! 」,這些評論是如此真情流露,我就知道我低估了此書的震撼力,我知道我這些文字的確已觸及了許多中國人的靈魂深處。其實,我寫這些文章時的心境,可說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確,在香港因水質污染幾乎從不釣魚的我曾天天在北海的峽灣之濱孑身垂釣至夜色迷濛,大雪紛飛海面一抹薄冰時更是非去不可,在孤寂中一邊盤算著自己的前路,一邊深思是甚麼讓這些沒有「五千年博大精深」文明的北歐人從物質到道德都遠比中國豐饒。

  我的傷春悲秋情懷很多年前就已隨著梁遇春等文人埋葬了,行文時早已沒有興趣博取讀者的熱淚。含著淚寫作,這些年來印象中也只有一次,就是看到中國的嬰兒湯照片。因事象過於荒唐滑稽而號啕大笑倒時有發生,甚至是笑到涕泗橫流。

  那麼,是甚麼讓我的讀者流淚?傅庚生先生在其經典《中國文學欣賞舉隅》裡說:「以感人之深淺,衡量作品之優劣,十九得之。作品之感人深,自於作者之至誠......不源於深情,不出於至誠,而冀其作品能感人者,是東向而立,而求見西牆也。」至誠,我自問是做到的。

在香港不做文棍談何容易

  然而,至誠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林語堂說:「既做文人,而不預備成為文妓,就只有一道:就是帶一點丈夫氣,說自己胸中的話,不要取媚於世。」在香港這樣一個每個人都有充份自生自滅的自由的傳統華人社會,既做文人,而又拒絕做文棍,談何容易!這裡我用「文棍」,避用「文妓」, 是因為我認為妓女這工作其實真的比起許多行業特別是無恥政客、奸商、小混混和御用文棍高貴得多,我不想侮辱了那些幾乎令我自慚形穢的妓女。一位要賣身供養高堂和幼女的妓女就曾義正詞嚴的對我說:「我只出賣肉體,絕不出賣靈魂!」字字震撼人心,催人淚下。這樣的一個靈魂,何其聖潔!耶穌在救了那妓女後不就只是說:「我也不定你的罪,回去吧!」與此恰恰相反的是,無數無恥政客、奸商、小混混、飯碗基督徒和御用文棍卻會說:我只出賣靈魂,不會出賣肉體!

  一位名滿香江的資深傳媒人一天看完我的稿件後眉頭深鎖,面色紫藍交迭,狀若有喪子之痛,然後向我噴話︰你哪可以說中國政府「統治」中國?他說「統治」隱含不具合法性之意,隨即把文中多個「統治」一一改成「管治」。那麼,他若讀到我的︿北京邪政大戰香港法輪功﹀,豈不兩目上竄、四肢抽搐?奴才如此體貼主子,看得我心寒膽落,他在香港是很難不出人頭地的,但好文章是不可能寫得出來了。香港許多的所謂健筆,甚至才子,行文時不都是一副翹臀欲撩春的媚態?不是想迎合曾特首(以前就是董特首),謀取一官半職,「近距離觀察權力核心的操作」,就是想被北京爺們相中,以獲賜為北京的御用嘍囉,晉身人大政協大紫荊;不然,就是不惜無限上綱無視常識只求為所屬公司大老闆的私心或病態意識形態護航擋箭。

  最近,《信報》大老闆林行止竟然近於懺悔地說「筆者年輕時是盲目的自由市場信徒」、「寫了三十多年政經評論,筆者對過去理直氣壯地維護資本主義制度頗生悔意,因為看到了太多不公平手段和欺詐性活動,而一些本以為放諸四海而皆準的理論則經不起現實考驗......社會主義的確能夠維繫社會公平」,林行止年屆古稀方後知後覺,聊勝於無吧(但其敢於懺悔的真誠則是可嘉的) 。但我卻深為那些曾經為了五斗米而曲意跟隨他「理直氣壯地維護資本主義制度」,並誣衊正牌社會主義的下屬或文人,感到難過。今後皮之不存,舵手迷路知返,毛將焉附啊?是否大家行文時又要微調一下呢?比林行止更資本主義的黎智英若有天也有類似懺悔,則恐怕旗下一眾健筆「以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之微調行動必更慘烈。

獨對庸眾宣戰反對中國收回香港

  當香港全城的精英、甚至是不少被壓迫最甚的賤民階層也歌頌中國收回香港時,我卻反對。原因很簡單,中國以獨裁殘暴著稱於世,文明水平遠比香港落後,世界上哪有落後領導先進的道理?就如德國統一,也只可能由文明較高的西德來統一文明較低的東德,也就是以西德的自由民主推及東德,斷無把東德的獨裁政治覆蓋西德之理,也不可能像中國那樣實行其實是「人奴並居」委婉語的「一國兩制」,讓西德行其自由民主,東德行其獨裁專制。中國以其文明水平,是絕對沒有資格管理香港的。國家副主席習近平最近訪問香港時,竟然訓導香港「行政、立法、司法三個機構互相理解,互相支持」!連「司法獨立」和「三權分立」這些最起碼的現代人理念也完全沒有,思想上跟滿清的大臣毫無分別。習總本身受過高深教育,是清華大學法學博士,這再次說明:中國人的教育真的出了極嚴重問題,而即使是優質教育看來也對擅於去精取粗的中國人作用不大。如此文明水平,憑甚麼管理香港?由一個獨裁殘暴政權來教你怎樣推行民主、法治、公義,就如由無神論者來欽點喇嘛或主教或指導你如何祈禱那樣,都是滑稽得要命的事。

  那份連香港民主派都幾乎無不叫好的「中英聯合聲明」,我卻寫道是「一份為奴隸而寫卻沒有奴隸參與起草的移交奴隸協議書」;那本基本法,我卻說只讓我想起玩物專家李英豪寫的《養狗基本法》,而且可讀性不及後者。

  我深信,對於任何奴役人民的國家或政權,即使不能對之弔民伐罪,也應盡量阻其擴張。就如虐待子女的父母就應被褫奪監管子女的權利甚至要入獄那樣,這是很簡單的常識。因此我只會衷心恭喜香港、台灣、南韓甚至澳門等地因列強的介入而得以逃出中國虎口,為這世界貢獻了七千萬個原本必受中國式奴役殘害的自由人。但非常奇怪,絕大部分中國人看來並不覺得這七千萬人的自由有何重要,他們覺得,領土統一就是人生最高價值。但也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同一批的愛國者,卻沒有興趣向俄國索回幾百萬平方公里「自古以來」就屬於中國的神聖領土,雖然,對於這幾百萬平方公里中國領土有幸落入雖同屬流氓但論獨裁殘暴仍不及中國的俄國,我心裡也為他們高興。

  這就是我對甚麼釣魚台領土糾紛從來沒有興趣的主要原因。日本怎樣壞,也總沒有壞到中國那個地步,會那樣物傷其類,賤待糟蹋自己的同胞,而且對環境的保護也做得遠比中國人好。又如英國人怎樣壞,其人道關懷和人性價值依然是遠在中國人之上的,甚至是在對待殖民地異族時也是如此,以至香港居然變成了中國人的難民天堂,儘管英國人的人道關懷仍在北歐人之下。

  基於這常識,早在一九九零年代中,當幾乎全中國人民以及九成以上香港人擁護中國大一統時,我就在報章上發表過主張台獨、藏獨、疆獨的言論。但那時,由於刊載的報章不是香港的「大報」,而我也由於一些原因被迫使用筆名,因而只引起小風暴,但已得以初識「合群的」、「自大的」(魯迅語)愛國者之兇悍。

《明報》發文支持台獨引起風暴

  二零零一年,我抓住了一個百年不遇的機會,在香港的「知識份子大報」《明報》上,刊出了《台灣有權獨立》一文。當時我想,《台灣有權獨立》這文章上說的道理雖只屬常識,也儘管中國人多若蟑螂,但由於全中國人民已經停止獨立思考並打恭作揖了兩千年,這樣的觀點,要不是想講出來的人沒有能力寫得好,就是有能力寫得好的人會潔身自愛絕不會寫。香港雖有七百萬人,中國雖有十多億人,當時我就懸想,我若不寫,則即使再等百年,潔身自愛的中國人按理也不會有人肯把這些被長期粗暴鎮壓的常識說出來。為了文責自負和不讓人覺得藏頭露尾,也為了減輕《明報》必然受到的巨大壓力,這次我一如以往的使用真名。《台灣有權獨立》一文在刊出前,我請我敬重的政治學者甄燊港兄將之過目一遍,以防鬧出攬鏡自賞的笑話。

  文章刊出後,我一天之內接到幾百封電郵,包括揚言會強姦內子的恐嚇。《大公報》、《文匯報》、《香港商報》起碼連續兩個月,天天各以一篇專文指名道姓圍剿。中國為此所虛耗的人力物力﹐應至少足夠讓幾百個中國失學兒童上學。譚志強兄早前在電台推薦《來生不做中國人》時就說,鬧得滿城風雨的陳巧文也只是支持西藏民族自決,跟我那時的鮮明主張還大有距離。當時我一位好朋友出於關心對我說:大一統癖是中國人和中國政府的宗教,反共是可以,但沒有人會像我那樣自絕自己後路那麼傻的。我就是那樣是其是非其非的人,無數次不顧後果,結果滿身傷痕。

  這宗自香港開埠以來未曾有過的文壇風暴,讓我更加明白到中國政府甚至是中國人何等仰賴大一統癖維生,也讓我確認了我這支筆大有降魔伏妖的威力。問題只是,特別是有《明報》前車之鑑之後,在香港還有誰,特別是主流媒體,敢用我的文章呢?

  風暴過後,《開放》總編輯金鐘先生來找我,很有誠意的請我為他寫稿。我只提出一個條件:除非是一些無關文旨的文字修改,我的文章是不准更動的。他一口答應了。這些嘔心瀝血的文章,最後就修飾而成《來生不做中國人》。但若沒有周美里小姐的慧眼與苦心,《來生不做中國人》也許也只能與草木同朽,世事如雲任卷舒,信耶?

  在奧斯陸皇宮與國會之間的大道Karl Johans Gate上,刻上了從來一士諤諤的易卜生的多句名言。內子看到其中一句就把我拉過去看,其意思是:「只有最堅強的人才能孑然佇立 」。我忽有所感,孑然佇立是肯定了,但誰敢說自己怎樣堅強?只是冥冥中仿若有守護天使,讓我在中國垃圾文化的摧殘下而竟不死,讓我活著回來傳揚地獄之可怖。

(作者電郵:onlytojoe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