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為人知的達賴喇嘛
董鼎山

 

● 印裔英國作家新著《大路》,描述達賴喇嘛流亡後成為一個東方古老文明與西方現代文明相交融的新人,一個與哈維爾、曼德拉一類改變了對世界的看法,也因而改變了世界的人。


● 《大路:達賴喇嘛十四世的環球旅程》作者,英國旅遊作家艾耶,與達賴喇嘛相識已幾十年。

 

北京奧運即將來臨,目前美國體育界最注意的是布殊總統會不會因近來中共軍隊鎮壓拉薩藏民動亂事情而取消參加奧運開幕典禮之行(法國總統薩科齊已有此種表示)。準備參加奧運的美國選手則唯恐布殊會下令杯葛北京奧運,從而失去四年一次的競爭金牌機會。記得當年卡特總統因蘇聯侵佔阿富汗而禁止美國選手參加莫斯奧運毀滅了許多運動員前途。今日情況大有不同,美國的奧運機構受許多大企業資助,而中國已成為與美國通商的大市場,北京奧運的成功對雙方都有利,美國民意無論如何對藏民獨立運動表同情,但絕不會要求總統下令退出本屆奧運。

拉薩藏民的暴動,一時又把流放在外的達賴喇嘛升為新聞中的人物。美國民間對藏民要求獨立運動甚表同情,但苦於無法獲悉拉薩事件的真相。中共著力限制外國記者採訪,不一定對它的對外宣傳有利。舉一個例子,拉薩一所漢人商店被憤怒的藏民燒毀,引起五名妙齡女服務員(其中之一是藏族)喪生。美國報紙所載的新聞不完全,反而給人印象,以為這五位少女之死乃是中共兵警用武所致。???

同情藏人遭遇,但不贊成藏獨

我個人當然同情藏民的遭遇與要求獨立意向,但作為中國人,我不贊同西藏與中國分裂,這與共黨政治無關(同樣地,我也反對台灣獨立)。在國民黨治下,我自幼讀地理歷史,一直深信西藏屬於中國,這是民族主義的自豪。尤記得多年前達賴喇嘛出逃之時,美國與論界就對西藏是否屬於中國問題引起熱烈論爭,《紐約時報》大量登載讀者來信的意見。一位居住在台灣的國民黨學者(記得姓李)也引經據典的解釋西藏屬於中國。

在美國,達賴聲譽極好,很受民間歡迎,特別是因一群好萊塢電影明星吹捧,人們對這位穿便衣而會講英語的笑容滿面的活佛很敬慕。去年十一月,他曾由布殊總統授美國與國會金牌勳章,也曾獲得美國猶太人婦女團體所頒的獎章,這類榮譽當然不如他的諾貝爾和平獎。他在美國傳媒界如此有名,有的時裝雜誌甚至用他的照相做廣告,名導演曾攝制達賴喇嘛在少年時的故事片。三年前,他甚至被美國神經科學學會請去華盛頓演講。今年春間,他將應邀前往德國演講,主題是「人權與世界全球化」。雖然自稱只是「一個簡單的佛教和尚」,達賴其實已經成為國際時髦人物,受人歡迎的程度不下於好萊塢那類愛出風頭的女郎。

新書描寫不為人知的達賴喇嘛

這就引起人們對一本剛出版的新書的興趣。書名是《大路:達賴喇嘛十四世的環球旅程》(Open Road:the Global Journey of the Fouteen DaLai Lama),作者名彼可.艾耶(Pico Iyer),乃是印度裔的英國作家;他以旅遊著作聞名,但絕不可輕視這部新書。他對達賴的見識深刻,特別注意了這位「簡單佛教和尚」在國際社交界的聲望,戲稱達賴喇嘛為「電影明星與百萬富翁的寵兒」。達賴喇嘛的談話中心往往不脫博愛,同情。和婉勸說和平相處種種的重要。不過這些話題如重複太多次,就不免單調。艾耶以為他的說教雖有道理,但並不夠深奧,只能吸引一般智力淺薄的人士,而不能深刻地影響有學問的文士。他也認為達賴喇嘛的英語不夠準確流利,談話時有咯咯微笑的習慣,引起聽者納悶。

達賴喇嘛自稱「只是一個簡單佛教和尚」,表面上是謙虛,但也引起有些人的猜疑。報閥梅鐸曾說過,他聽到有人譏笑,「達賴喇嘛是一個穿了Gucci名牌皮鞋的玩弄政治的圓滑老和尚」。英國名記者金斯(C.Hitchens)指達賴喇嘛自稱為「天堂嫡傳之王」,在印度達蘭沙拉(喜馬拉雅山達賴喇嘛避難小城,十五萬餘流放藏民首都),「獨人當權」。而中共政府當然指摘他是一個意圖將西藏與中國隔離的「分裂者」。許多流亡藏民則以為他過份重視「非暴力」原則,受中方人士支配,未能阻止漢人將西藏「殖民地化」。漢族移民在西藏的經濟發達更增添了藏人對漢人的仇視。

艾耶描寫我們所不能見到的達賴喇嘛日常生活:他每日艱苦的飲食起居習慣,於清晨三點半鐘開始,「閉目靜思、俯身拜佛、背誦祈福、如此多次重復後,閱讀西藏哲學及其他經典,繼續不斷研讀,到了晚上,做夜間靜思約一小時,八時半上床睡覺」。

對一位年已七旬的老和尚而言,這樣的長久靜思與閱讀是不是過份?其實達賴喇嘛於六歲被選為活佛開始,即經受約二十年的嚴格教育,所學習者包括西藏藝術與文化、邏輯、學梵語、傳統醫術等等。他學習書法時,開始抄寫達賴喇嘛十三世於一九三二年所寫的遺囑。遺囑所述似有先見之明。當時中國尚在國民黨統治之下,而此遺囑已在預言,西藏文化傳統將受外來者侵略者破壞,各寺院會遭搶劫摧毀。艾耶在書中指出,即在滿清治下,達賴喇嘛第九、第十、第十一,第十二世都是少年早斃。外界傳說他們乃是被攝政者政敵毒斃。第十三世也幾乎被親信所暗殺,但終活到一九三四年逝世。布達拉宮內各派勾心鬥角的權爭內鬥,常有傳聞。一九四七年時達賴喇嘛十四世僅十一歲,在宮殿屋頂平臺用望遠鏡觀看僧眾與保護他的軍隊作戰,那個反叛的攝政者被處決。達賴喇嘛於一九五○年終於掌權,不久中共軍入佔西藏,達賴喇嘛於一九五九年出逃,以印度為家,多年來曾在世界各國遊說,博得國際對西藏處境的同情,最終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達賴接受西方科學與民主影響

達賴喇嘛重視他所受西方影響││無論是現代科學或民主思想。艾耶之寫此書就是因為他對達賴喇嘛受西方薰陶的興趣。以為在目前世界,任何一類文化都可相互接觸交往,而達賴喇嘛就是古老與新舊之間、東方與西方相互衝擊的產物。他寫道:

「在西藏,達賴喇嘛是一位與世界隔離的古老文化的體現,他代表一個古舊、甚至已將消逝的傳統主義宗教。流亡在外後,他化身為新人,好似在五十年內就經歷了八個世紀;他越來越要爽快地走向明天。」

艾耶相信達賴喇嘛甚至對自己乃是神賜之說起疑,否認自己是個「活佛」。這位世界上名氣最大的佛教徒甚至勸說西方對他拜服者不要信佛。他對科學特別有興趣,深深以為那些未受現代科學證實的佛經中片段應被廢棄。他向西方聽眾用英語演講時,喜歡談論「環球性道德倫理」,而少提及佛教樂園。他似早就理解了全球人類生存的必要性以及相關的政治糾葛││遠在人們發現氣候轉暖可以引起全球危機。

作為六百萬藏民的宗教領袖,達賴喇嘛一言一語甚可影響到散佈世界各地藏民的行為。在我寫此文時,反對中共的藏民及其他支持西藏獨立的人士正在倫敦、巴黎、舊金山等地示威,企圖阻止奧運火炬傳遞順利進行,甚至有暴力行為,襲擊手舉聖火的運動員。但是達賴喇嘛本人是堅決反對暴力的,認此種行為不道德而且沒有實效。他甚至威脅要辭去流亡政府之首的地位。中共指控達賴喇嘛挑撥藏民用暴力阻擋奧運順利進行的說詞,似不可置信。達賴喇嘛雖曾批評中共的「文化滅種」政策,但並不反對北京奧運。據艾耶透露,達賴喇嘛不但主張他的流亡政府進行民主選舉,甚至表示,達賴喇嘛乃是神賜的傳統應該廢除,下世達賴喇嘛應該由藏民投票選出。

一個既非神明也非常人的人物

達蘭沙拉好似一九三十年代的中共延安聖地,各地青年前來「朝聖」。艾耶以為達賴喇嘛因此成為「環球主義」的偶像,他的整個生活早受世界注意,過去的《生活畫報》以及《時代週刊》、BBC等很早就介紹過。艾耶寫道,一九五九年達賴喇嘛初到印度時還未曾受過現代世界薰陶,直到一九七九年他初訪美國。那時在美國青年間,禪宗甚為風行,對西藏佛教不大理解,到了一九八九年達賴喇嘛護得諾貝爾和平獎,他在西方的名氣才大揚,其中原因的一部份與希爾頓小說《失去的地平線》。有關喜馬拉雅山上的香格里拉因後來的電影而出名。世人西藏貴族對平民的殘酷,而將香格里拉目為天堂樂園。艾耶承認這類對西藏的羅曼諦克化看法,忽視了西藏的政治問題。

佛教經典一共有三百二十二部,根本不在任何人研究範圍之內,因此達賴喇嘛所著的書把佛經通俗化,甚受讀者歡迎。他的實用主義式說教完全是現代化:他支持所有少數民族(包括同性戀者男女)的人權,他也提到男女性為反對口交與肛交(他寫道:因「其他的洞不能生產」)他也反對隨便的性行為與離婚。在政治方面,他的甘地式的非暴力說教,其實是對付中共的最有效方法。

艾耶寫道,達賴喇嘛越是向世界說教,越是引起藏民的納悶,好像親生子女對父親收養的孤兒一樣不滿;有的藏民知識份子以為達賴喇嘛「失去了方向」,把他的掙紮目標轉向一般性的「環保、世界和平、宗教自由、文化保護、人權等等」,而忘卻了西藏獨立。

本書作者艾耶寫作這本討論達賴喇嘛的書也有私人原因。他的父親(孟買出生),曾在牛津大學教過政治哲,相遇於一九六○年去達蘭沙拉時與十四世達賴喇嘛,當時二人都是二十來歲,一見如故,成為知友。兒子艾耶在少年時也曾去過達賴喇嘛住所拜訪,一直保持友誼,三十年來常在世界各地相逢。這樣的友誼替新書《天路》播下了種籽。艾耶也訪談達賴喇嘛之家及其他藏人,並作研究。他視達賴喇嘛目為世界最著名、但也是最不為人所瞭解的人物。

在西方世界的眼中,達賴喇嘛猶如一個神話角色,一個來自香格里拉的穿了袈裟的和尚。但是在藏民眼中,達賴喇嘛是個神。艾耶的結論是,我們應把達賴喇嘛看為既非神明,也非常人的人物,我們可把他歸入哈維爾(前捷克總統)、曼德拉(前南非黑人總統)、圖吐(TuTu曾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南非黑人大主教)一類的人:「他們改變了他們對世界的看法,也因而改變了世界。」

二○○八年四月十日於紐約

 

附註:我近來閱讀了不少有關西藏問題的時論,歸納起來,一般以為西藏問題可如此解決:達賴喇嘛可以回到拉薩當自治區宗教領袖,但必須接受中國主權;藏民應被准許保留、陳列達賴喇嘛的肖像;漢族移民應加限制,各寺廟應享有更多自由;達賴喇嘛必須同意西藏本土範圍乃依照目前地圖所劃定,不得加入鄰省藏民集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