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評論》與威廉•勃克萊
董鼎山

● 美國保守主義思潮掌舵人《國家評論》創刊人勃克萊於今年二月二十七日逝世,享年八十二歲。他一生寫作豐盛,個性鮮明,說實話,令人尊敬。


● 美國保守主義理論大師、多產作家威廉.勃克萊。

  當美國著名保守主義刊物《國家評論》於一九五五年創刊時,我對美國政治的興趣已極濃厚。五十年代,麥卡錫參議員在文化界影劇界調查共黨間諜、誣指清白人士的國會聽證會在無線電上廣播,我幾乎每晚都聽。那時我所喜讀的兩本刊物《國家》與《新共和》都比較左傾,《國家評論》的面世給予我另一角度的認識。這三本雜誌現在都還存在,《新共和》已在漸漸偏右,而《國家評論》則仍保持原來立場。五十多年來,創刊人威廉•勃克萊一直把舵(雖然他早已不當主編)。接班人都是他一手培養出來的門徒。

一本雜誌把里根送入白宮
     
  《國家評論》言論對近數十年來的共和黨政治起了極大作用,特別是里根總統的進入白宮可算是《國家評論》的功勞,它替「水門醜案」發生後氣餒的共和黨打了一支強心針。現在,經過布殊八年劣政,共和黨氣勢又進入低落時期,可沒有威廉•勃克萊再撐腰了。他於今年二月二十七日逝世,享年八十二歲。

  勃克萊不僅是保守主義理論大師,也是多產作家(也寫虛構小說)、雜文家、新聞工作者、專欄作者。當他的兒子在書房中發現他的遺體時,他正坐在書桌,未能完成一篇即將交稿的專欄。在他一生中,曾出版過五十餘部著作。他也主持過一個叫「開火線」的電視討論節目。他會滑雪、駕帆船,常在家中宴客,客人之中,左右兩派都有,只要學識豐富,談話機智,都可做他家中常客。

  他的第一部著作是一九五一年的《在耶魯的神與人》(God and Man at Yale)。那時他剛自耶魯畢業,對耶魯大學的忽視宗教的自由主義氣氛非常不滿,主張那些不順從耶魯傳統價值的教授應被革除。這本書成了現代保守主義的先聲,一反第二次大戰結束後的進步思想潮流,頗引起某些青年的共鳴。《國家評論》因而也能經濟獨立。這本刊物也吸引培養了不少思想保守、文筆優秀的青年編輯與作家,有的在今日文壇與新聞界大名鼎鼎,最顯著是《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大維.布魯克斯(David Brooks)。正如勃克萊自己一樣,布魯克斯的精粹文筆、尖銳觀察與精確論理甚至也為自由主義者所拜服,我自己就必讀他每週兩次的專欄,看看今日保守主義者對一個問題的看法。

  勃克萊的最後兩部著作是二○○七年寫成的政治小說《鐵耙》(The Rake)與一部有關《國家評論》的歷史,書名《取消你自己那份他媽的訂閱單》(Cancel Your Own Goddam Subscription),書名就顯出他的俏皮譏刺。此二書定於今春出版,同時他臨死前正在籌寫一部他與里根總統相處的回憶錄。另一部是已寫完的有關另一保守主義大師、參議員哥德沃特(Barry M. Goldwater)的回憶錄也已定今春出版。

  他的著作出產率如此豐富,單是他的多達四百五十萬字,名為《靠右邊》的專欄(在全國五千六百家報紙同時發表)也可合成四十五本文集。他的大量著作與《國家評論》大大地影響了二次大戰後的青年思想,終而奠定了現代保守主義政治基礎,把里根捧上政治舞台。在此之前,共和黨總統艾森豪威爾與尼克松只是中間偏右,不能算是保守。比尼克松更右翼的哥德沃特才是真正保守主義者,可是競選總統未能取勝。

  美國自由主義政治乃是羅斯福總統的「新政」(New Deal)開始,一九三十年代的經濟大蕭條,股票市場大跌,大批人民失業,把美國投入黑暗時期,羅斯福開明政策把美國拯救出險,二戰結束後,社會安定,經濟繁榮。著名知識份子哥大教授屈瑞林(Lionel Trilling)曾於一九五○年聲言:「在此時的美國,自由主義是佔優勢,甚至是惟一的知識界傳統,顯然,民間已沒有保守或反動思想在流通。」

  屈瑞林不知成為未來一股保守主義思想的苗芽正在蠢蠢欲動。勃克萊係於一九五○年在耶魯畢業,立即向自由主義宣戰,稱呼耶魯大學乃是「無神的集體主義藏身窩」,次年寫出一本《在耶魯的神與人》來攻擊一般知識份子教授的自由主義思想。他於一九五五年創刊的《國家評論》造成的影響甚至引起另一位專欄作家喬治.維爾(George Will)於一九八○年的誇言:「在里根之前,是哥德沃特,在哥德沃特之前,是《國家評論》,在《國家評論》之前,是威廉.勃克萊,於一九八○年化成大火。」他無異是說勃克萊乃是現代保守主義始祖,引發了里根總統的保守政治。《華盛頓月報》於一九八八年指出,里根政治時期,五千名中級官員、新聞工作人員與關心政治者都「深深地受到勃克萊的影響......」

  威廉.F.勃克萊於一九二五年出生於一富有天主教徒家中,自幼聰慧,於貴族中學畢業,一九四四年至一九四六年間服過兵役,他的高傲自大態度與其他大兵合不來。他在耶魯大學同學中以能言善辯出勝,被選為耶魯校刊主編。四年級被選為在耶魯校友慶祝會演講,他借此機會攻擊本校的自由主義氣氛。他說他的保守主義是基於國家的利益與高尚道德。他也曾在CIA情報機構服務過一年,於一九五四年與人合作寫了一本《麥卡錫與他的仇敵》,替那個借反共為藉口、惡言譭謗清白人的參議員作辯護。此書當時暢銷,但他對麥卡鍚的捧場,一直令那些敬服他才氣的知識份子界左右兩派人士不解。

  當年創刊時,《國家評論》完全與南方主張種族隔離者站在一起,以為黑人天生低能,無論在政治或文化上,白人有權控制。經幾位同人反對後,勃克萊才主張未受教育的白人與黑人同樣不能參加選舉。

銷量從一萬升到十六萬

  勃克萊不一定是向共和黨一面倒的。《國家評論》對艾森豪威爾就有意見,並不完全支持他,僅在社論中溫吞水似的說:「我們寧願推舉艾克。」刊物銷路開始只有一萬六千份,到了一九六四年支持索爾德沃特競選總統時增至七萬份,於一九七二年增至十一萬五千份,今日共增十六萬六千份,如此銷量在著重思想評論的知識雜誌中算是不錯了。最初經常撰稿者多是已成名的保守學者與評論家,但《國家評論》由於它的水準高,也曾吸引與培養了不少青年作家。這些作家有的脫離右翼而倒向左翼成名,也有的在右派言論家中著稱。勃克萊的保守主義運動不屑與偏激右派為伍,一直保持他在社會的主流地位。

  除了《國家評論》以外,勃克萊同時也主持一個名叫「新火線」(Firing Line)的電視討論節目。這個節目一共歷時三十三年,自一九六六年直至一九九九年。我自己就是這個節目之迷,每星期日就要收聽勃克萊與應邀之客舌戰。由於客人多半是與他觀點相反的各界名人(基辛格也是常客),針鋒相對的辯論特別引起耹聽者興趣。例如,他與社會主義運動領袖諾曼.湯麥斯(Norman Thomas)辯論外交政策,與女權主義運動領袖嬌曼.葛里(Germaine Greer)討論男女平等,與黑人名作家詹姆斯.鮑德溫(Jumes Boldwiu)討論種族問題。他發言機智詼諧,愛用艱澀字眼,有時把對方難住,就露齒一笑,自鳴得意。但有時也會遇到出口伶俐的尖銳對方,他就不免會失去冷靜姿態。某次他與名作家諾曼.梅勒鬥嘴,雙方不歡而散。我覺得最有趣者是他與另一名作家戈爾.維達爾的辯論。雙方都以出言機智詼諧譏諷刻薄出名,一言不合,維達爾把勃克萊罵為「秘密納粹份子」,勃克萊把同性戀者的維達爾罵為「Queer」。此字是對同性戀者的侮辱。維達爾火氣大發。兩人幾乎在電視公眾前打起架來。

  勃克萊生活闊綽,一生好客,常在家中設宴請客,與他特別交好的很有一些自由主義思想者,例如曾在肯尼迪總統白宮任職的兩位哈佛名教授:約翰.肯尼思.蓋爾布雷思(John Kenneth Galrvnith)與亞瑟.舒萊辛格(Arther Schlesinger)。因他們至少與他相當,他覺得談話便有意思。

  勃克萊愛駕駛帆船,五十歲時曾橫跨大西洋,同時也開始寫間諜小說,其中十一部的主角都是同一間諜。到了一九六五年他對紐約政治產生興趣,以保守黨名義競選市長,獲票僅全部票數百分之十三,但卻害了共和黨的得票。後來里根總統曾有意派他做駐外大使,但他對做官毫無興趣。進入老年後,他漸漸放棄各種任務,於一九九八年停止公開演說,有四十年時間曾每年應邀演講至少七十次。他也出售了他心愛的遊艇,寫了最後一部間諜小說,也開始寫一部歷史小說(未完成)。他的愛妻於二○○七年四月逝世,他就一直陷入低落情緒中。

  回顧我對他五十多年來的成就認識,我尊重他的高見,所最不樂見者是他從未改變他對麥卡鍚參議員的評價。但是他把伊拉克戰批評為「失敗」,能堅持說實話立場,令我保持我對他的敬意。

  二○○八年三月十一日於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