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諾貝爾獎的戈爾與萊辛
董鼎山

● 一年一度的諾貝爾獎以和平獎與文學獎最為大眾關注。今年得獎者戈爾和萊辛有人說實質名歸,但也有人冷嘲熱諷。


● 88歲的英國女作家多麗絲.萊辛獲今年諾貝爾文學獎。

每年十月是各種諾貝爾獎揭曉的時期,近幾天來,諾貝爾委員會連日發布了文學獎與和平獎得主。我當然對文學獎最有興趣,但是此次和平獎獲得者的名字特別令我興奮。美國前副總統戈爾對地球轉暖、氣候變化影響人類前途的宣傳努力,終於獲得國際認同。他的得獎並不使我覺得意外,我所欣喜的是他在二○○○年總統大選時雖受了委屈,不但沒有默默消失,反而因為他向世界警告地球轉暖現象所具的危險而聲名大震。他原已因《不願面對的真理》影片獲得了奧斯卡金像獎,這次和平獎令他達到世界榮譽的頂點。他終於落實翻身,不必再為七年前被最高法院投票(五對四)決定將總統職位授予布殊而懷恨惋惜終身。

美國保守派冷嘲熱諷戈爾得獎

  可是作為美國公民或世界公民,我們的惋惜卻永存。試想,七年來如果是戈爾當政,世界情況又將是如何:美國不會因單邊侵攻伊拉克成為受各國民間憎恨的國家;美國不會失去歐洲盟友;數萬美軍不會喪命或斷肢;伊拉克數十萬民眾不會死傷;歐洲國家與敘利亞、約旦不會因大量伊國難民的侵入而大傷腦筋等等。

  戈爾與聯合國「政府間氣候專題委員會」(IPCC)共享和平獎,表明了在科學界也得到了認同。世界大部份科學家雖同意氣候轉變可能引起的危險,少數科學家與右派保守人物仍不願置信,他們以為經濟發展較環境保護更為重要。在這方面,布殊政府對環保政策的施行仍無甚麼進展,美國從未加入國際在日本制定的「京都協定」。前總統詹米.卡特與聯合國的核子查禁專家(埃及人)也曾分別得過和平獎,這次戈爾的獲獎是否令布殊嫉妒?他向傳媒所發表對戈爾的賀詞只冷冷的幾句。日前《紐約時報》登出大幅廣告,一部份民主人士籲求戈爾再度競選總統。我以為戈爾不會動念。他已獲得為人類服務的世界最高榮譽,何必再去經受競選時的種種心理折磨?戈爾今年只有五十九歲(卡特於二○○二年獲和平獎時已七十八歲),真是來日方長。

  可是美國保守輿論界不向戈爾慶賀,而是冷嘲熱諷。《華爾街日報》列出一個其他應該可得獎人士的長長名單。「國家評論」諷刺地說,戈爾的諾貝爾獎應與本拉登分享,因為本拉登某次曾談及氣候轉變的危險。根據這些右派理論的邏輯,凡是警愓地球轉暖的危險者都是恐怖份子之友。如此荒唐言論,令人可氣又可笑。

萊辛獲諾貝爾文學獎也引起爭議

  本屆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發也引起了一陣類似的爭論。英國年老的女作家多麗絲.萊辛獲獎訊息發出後,署名文學評論家、耶魯大學教授哈羅.布魯姆( Harold Bloom )馬上向美聯社發言說:「萊辛女士在她初期寫作生涯中雖然確有一些值得讚美的優質,我覺得過去十五年來她的作品不值一讀。」他繼續道,瑞典皇家學院文學評審委員會給她得獎,乃完全是出於「『政治正確』的想法。」

  正統學院派評論家的布魯姆一向對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後現代主義文學極具反感。

  八十八歲的萊辛在她長期文學生涯中出版了多種著作,包括長篇小說、短篇小說集、非虛構作品與自傳。名為英國作家,她其實是成年後才到祖藉英國居住。她出生於波斯(現伊朗),成長於南羅得西亞(現津巴布韋),父母生活貧苦,她於十五歲即輟學,不願受困於父母不愉快的生活方式,決意離家出走。她的文學造就完全出之於自學自讀,於一九五○年出版了第一部小說,《青草在歌唱》( Grassis Singing )到了一九六二年出版了《金色的筆記》( The Golden Notebook )才名揚美國與世界。在此本自傳性的小說中,她發出了受父母苦況所觸發的自立決意。她的婦女獨立精神與大膽性描寫大大啟發了當時的女權運動。

  萊辛於少年時因目睹殖民地不平等現象而參加了一個左翼讀書會,後來加入了共產黨(《青年在歌唱》的靈感就出於她在非洲生活時對白黑主僕間關係的觀察)。在倫敦居住期間,一九五六年的匈牙利反蘇革命才促使她喜歡馬克思主義。但她始終是個女權主義者,本年新出的小說《裂縫》寫女兒國國民一個異想天開的故事,令人敬佩這位老年作家的想像力。在一個伊甸樂園的有個沒有男性的「女人國」,國民生活和諧舒適,沒有性的嫉妒,也不會吵架,沒有虛榮,根本不會發生小心眼兒的競爭。既無男人,她們怎麼生育呢?她們受孕是來自海濱的侵足,受了目光的保佑,所生出的都是女嬰。突然間,不知怎麼的來臨了一個男嬰,她們看到生殖器大為驚異,此後天堂樂園生活就起了變化。

  男嬰成長後,初次發生的性關係就被視為強姦。不久,受孕已不再是天賜,男嬰的繁殖把「女人國」化為一個男女共存的社會,嫉妒、吃醋、爭奪、殺人等種種惡事也隨之而生,天堂樂園已不復存在,現在男女雙方也必須學習和平並存不可。

《金色的筆記》是寓有深意的傑作

  這部具有哲理的科幻小說,並不突出萊辛的創作範圍,她青年時因對社會現狀不滿而信上了共產主義,後來又把因替婦女抱不平而成為女權主義者,她的初期作品都是有關社會問題,進入老年後她對伊斯蘭教的蘇非派( Sufi )神秘主義發生興趣,開始寫作科幻小說。有的評論家批評她為何棄嚴肅文學而寫科幻小說,她自辯稱她的最好文筆還是在這些作品中。她的科幻小說都寓有哲理深意。最新作品《裂縫》便是一例。「裂縫」乃暗示女子陰戶。

  萊辛的作品風格包括自然主義、心理現實主義、後現代實驗主義;它們模式包括含有道德性的寓言,以至科幻、恐怖小說。她的作品勾起她對少年時期的非洲,大戰結束後倫敦的記憶,也觸動了冷清清太空的想像。

  她好像一直在二十世紀中找尋烏托邦理想:共產主義、女權主義,對婦女在男性社會中的認同。她的作品主題包羅萬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與社會的關係,家務與自由之間的關係,責任感與獨立自主的衝突,愛與背信的矛盾,思想信仰的反覆變化,等等。

  許多評論家認為把《金色的筆記》是她的最佳傑作。她寫出一個名叫安娜的婦女在心理上與感情上的挫折,把安娜的經驗分列在黑、紅、黃、綠色的四個筆記本中,形容她在生活中各種完全不同的面貌,從此四種經驗中昇華出來的新變化,則記在第五個金色筆記本中:「各種事物終於結合,各種分歧終於崩潰,整體協調便有實現的希望」。

  萊辛當然不是一個思想輕浮的流行作家。她的作品都寓有深意,有的是道德說教的寓言,但更多的是對社會、政治現象的諷刺,即使她的科幻小說也具有這類特質,最新作品《裂縫》便是一例。

萊辛談政治正確是共產黨的遺產

回到上述耶魯教授布魯姆所指摘的所謂「政治正確」。「政治正確」現象原出於共黨國家,蘇聯雖沒有了,但在今日中國,你發言作文必須小心,如不合「政治上正確」的無形規例,便會受批評或處罰。同時在今日美國社會中,你如對少數民族或婦女或甚至以色列失言而作批評,便會碰到「政治正確」者的指摘。右派則常用「政治正確」一語來批評左派對社會不公正現狀的縱容。布魯姆用此詞來批評瑞典學院對萊辛的偏愛,不料萊辛自己早在多年前對「政治正確」作過評論。

  一九九二年六月二十六日她曾在《紐約時報》專論版發表一篇文章名叫〈你絕不應向一個作家提出的問題〉。曾經參加過共產黨的萊辛對共黨慣用的術語與口號非常熟悉。她說共產主義雖已逐漸消逝,但共黨所產生的政治正確現象仍存在,特別是在語言文字方面,即連倫敦《泰晤士報》文學也受影響,也包含這類沒有深意的陳腐舊調。只五、六年前《消息報》與《真理報》與千餘其他共黨報紙還滿是填滿篇幅的沒有內容的空洞文字。甚至其他國家也在模仿這種作風,好似任何一種表達必須出一副政治姿態。文學評論更是如此,好像一本小說或故事必須有政治立場,無論是巴勒斯坦問題、遺傳學研究、女權主義或反猶太主義,好像一個創作家對凡事必須有個堅定立場。其實,創作必須具有社會意義的想法乃是出之於共產主義。

  萊辛繼續寫道,「政治正確」一語的產生,恰是在共產主義崩潰之時(她顯然是指蘇聯),好似在將此火把傳予後人。但藝術應該是自由發展的,預測不到的,不能受任何束縛。不過「政治正確」也有一個好處,即是令我們重審自己的態度,作自我檢討,因而避免種族主義或反對女權的成見。這位作家到了老年,頭腦還是如此清楚,令我心服。

  二○○七年十月十日於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