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兩位最傑出電影導演
董鼎山

● 兩位世紀藝術電影大導演同日逝世,令全球藝術電影影迷為之唏噓。兩位大導一北一南風格迥異,但都天才橫溢,留下不朽作品。

五○、六○年代是國際電影藝術全盛時期。二次大戰後風行的意大利現實主義電影慢慢失卻魅力,新起的著名導演有日本的黑澤明、意大利的費里尼與安東尼奧尼、法國的特魯福、瑞典的伯格曼等。那時,外國電影成為紐約知識界青年的偏愛,他們鄙視好萊塢商業作品,閱讀報紙雜誌的電影評論,齊集咖啡館中熱烈討論正在藝術電影院公映的國際新片,幾個著名導演的名字不斷掛在口上。那是嚴肅藝術電影的黃金時期。

  我有幸生活在二十世紀中葉的紐約,也是對那些外國電影若痴若狂的青年之一,因此最近兩名國際名導演的同日去世令我恍然若失。瑞典的伯格曼於七月三十日謝世,享年八十九歲;不久消息傳來,意大利的安東尼奧尼也告別世界,享年九十四歲。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時代的終結(黑澤明、費里尼、特魯福等早已去世)。今日我作文紀念柏格曼與安東尼奧尼,也是在婉惜自己青年時期熱情的消逝。

伯格曼深刻描寫男女關係

  許多電影專家都公認英格瑪.伯格曼是二十世紀最偉大電影導演,如果有諾貝爾電影獎,他的獲獎不成問題。在二十世紀下半個世紀內,黑澤明與費里尼之名也可與他並列。我所看的伯格曼第一部片子是「 Smiles Of A Summer Night 」《夏夜的微笑》,一時就被他的手法魅力抓住。這是一部喜劇片,輕快而富有哲學深理。那時我尚未去過瑞典,片中的鄉下明麗情景給我印象極深,替我在十年後去瑞典探視作了準備。一九五七年的「 The Seventh Seal 」《第七封印》氣氛就完全不同,黯淡、灰濛、神秘、沉重。故事是中古時代一位爵士與死神下棋鬥智,它與「 Smiles 」的明快、輕鬆、現代、作個極鮮明的對照,導演的名氣立時大揚。這部影片的導演手法確是創新而打破前例,成為伯格曼最偉大作品。

  他的作品取材與手法隨時在轉變,一九七二年的「 Cries And Whispers 」《哭泣與低語》是描寫一個患了重病的女子垂死前的心理掙扎。一九八二年的「 Fanny And Alexander 」《芬妮與亞歷山大》敘述一個家庭全家過聖誕節時的活動,中間穿插了各種情緒:一會兒幽默輕快,一會兒又憂慮深思,特別把一兒童複雜心理描劃出來,故事顯然是他的自傳。他專長於發掘人類心理深處:痛楚、愛慾、宗教、邪惡、善良以致死亡等等,都一一被他心理學家似的搬上銀幕。看他的電影好像是讀嚴肅文學作品,看時全神貫注,看後會反覆深思。

  他在四十多年內的所製作品,一共有五十部左右,重要主題不出兩個:男女之間關係及人與神之間關係。他曾說過:「電影是一種靈魂與靈魂間互相訴說的言語,它在感官上的表達脫出了智力理解的樊籠」。他的作品影響了很多電影界後起之秀,美國導演活地.亞倫( Woody Allen )特別欣賞上面那句話,把伯格曼捧為「可能是電影攝影機發明以來最偉大的電影藝術家。」伯格曼承認他的作品多是自傳性,「好像是夢中出現的生活經驗與感情。」他的生涯不限於電影,他也任過斯德哥爾摩皇家劇院導演。他的私生活非常羅曼蒂克,結婚多次,幾乎與他片中的所有美麗女星都有過狂熱關係。

  伯格曼係於一九五○年代打入國際影壇。專家認為他一生的代表作有四部,除了上述的「 Smiles 」與「 Seventh Seal 」《第七封印》以外,還有一九五七年的「 Wild Strawberries 」《野草莓》,以及一九五六年的「 The Magician 」《魔術師》,都是早期的。我看過多部伯格曼作品,不能同意上述說法。(我所最欣賞的是一九六六年的「 Persona 」)《假面》)。伯格曼做了導演十年後,才因「 Smiles 」得到一九五六年的康城電影節特別獎而揚名國際。後來他就多次在國際電影獲獎。熟知他的影片者當知道,雖然他起用了不少美麗女星,在他影片中經常出現的男星則是麥克斯.馮.西度( Max Von Sydow ),此公尚在,雖然年老,有時還在美國電影中出現。

伯格曼與女星們的情史和晚年

  在國際電影節獲獎後,世界各地的所謂「藝術電影院」經常擁擠著青年影迷。到了一九六○年,一部有關北歐中古時代一件強姦案發生後的詭秘後果的影片「 The Virgin Spring 」《處女之泉》獲得該年度外國影片奧斯卡金像獎,伯格曼聲名更大躁。

  他於一九一八年出生於京城附近的大學城厄普沙拉,父親是位拘謹的牧師,態度嚴正,形成了後來伯格曼對宗教的看法。他在大學所讀的是文學史,興趣則在戲劇。在電影方面他是從寫劇本開始,於一九四五年才開始導演。由於他影片中常有坦白祼體鏡頭,初期影片來到美國都被作為歐洲色情片看。直到《夏夜的微笑》才受美國知識界注意。一九六○年的「 Through A Glass Darkly 」《穿過黑暗的玻璃》第二次獲得金像獎(一九六二年度)。此片描寫一個患精神病的女子,相信上帝常來看視她。伯格曼對女性心理的刻劃特別細膩。

  我最喜歡的《假面》是描寫兩個美麗女子神經失常,相互取得慰藉,影片好像把兩個人的個性溶合在一起。此片鏡頭予人以同性戀印象,主角之一名麗芙.厄爾曼( Liv Ulmann )一度也是在好萊塢主演這幾部美國電影。她是伯格曼所有影星情婦中為期最長的一個,並且生過女兒。

  不喜歡伯格曼影片者常批評他的作品過份矯飾做作,朦朧不清,晦澀難懂。喜愛的影迷則在他的作品中去探討人生意義。你如是個結婚多年的人,看了他後期的「 Scenes From A Marriage 」《婚姻場景》(先是在電視映出),一定會恍然大悟地認識片中人物(進入老年期的夫婦)。

  伯格曼的個人生活曾一度有過難關。一九七六年他被瑞典政府指控逃稅,要加以逮捕,消息成為國際大新聞。伯格曼因此精神崩潰,一度被送入醫院。他甚至遷居西德,後來瑞典政府正式道歉,他於多年後才回祖國。一九八二年他宣佈《芬尼與亞歷山大》是他的最後一部影片,於一九八四年度又獲了奧斯卡金像獎。此後他也導演了不少舞台劇與電視劇。退休後在波羅地海一小島上終其一生。


● 意大利電影導演安東尼奧尼生於南國,
電影風格見南國的暖色,是在漫無目的生活尋找人生意義。

安東尼奧尼的南歐風格

  雖與伯格曼生於同一年代,米可安吉羅.安東尼奧尼( Michel Angelo Antonioni )的作風完全不同。前者反映了北國艱苦寒冷氣氛中的慘淡淒涼與絕望,從其間探索喜劇與希望,後者浸染了南國的溫暖,在漫無目標的生活中找求人生意義。兩者都是極有天才的藝人。他們作品的對比,襯出了二次大戰結束後兩種不同生活方式的對照。安東尼奧尼並不如伯格曼多產。但與伯格曼一樣,他的作品是到了康城電影節(一九六○年度)後才受人注意。不過影評家與影迷開首的反應是譏笑漫罵。這部後來被公認為電影藝術傑作的「 L 'vventura 」《迷情》在當時因表現手法新穎,未受公眾欣賞(安東尼奧尼一度以為他的電影生涯已告終)。這樣的反應激怒了其他已成名導演們,羅塞里尼乃齊集同行一起簽名發表聲明:「在下面署名的影評人與電影共同行對安東尼奧尼的《迷情》受到如此滿含敵意的嘲弄,深感震驚。這是一部重要藝術作品,我們要在這裡對此片作者深表敬慕。」

  如此爭執大大引起國際注意。《迷情》於一九六一年在紐約映出,我因好奇,也去看了,立即被影片的故事、主題與導演手法迷住。以前所看的電影從沒有給我這樣深的感覺。故事情節散漫而無高潮(我想那是首批觀眾引起反感的原因),敘述羅馬一群有閒階級男女乘坐遊艇前往一沿海小島遊玩、野餐後一少女獨自前去散步,久久沒有回來,她的未婚夫乃與她最要好女友一起前去找尋。在漫無目標的路程中滋生慾情,發生關係,背信了未婚妻與知友,到了結尾,失蹤少女並未找到,影片不了而終。安東尼奧尼原意並非講故事,而是在描寫意大利有閒階級的單調無聊生活,兩個愛人終而面對廣闊海面,不置可否,忘卻了失蹤的少女。這部於開首在康城曾受到嘲笑的影片,現在已成為經典片,電影學院必修科的參考。當時的電影節評委會頒了特別獎後,《迷情》在世界各地放映,大受觀眾歡迎。次年英國一個電影刊物向七十位國際影評家徵求意見,他們投票決定,《迷情》是歷來影片中第二名最偉大影片,只次於奧遜.威爾斯的「 Citizen Kane 」《大國民》。

影片不多,《春光乍洩》聞名英美

  可是安東尼奧尼在英美最出名的影片恐怕還是一九六六年的英語片「 Blow Up 」《春光乍洩》,故事情節講倫敦一模特兒攝影師在公園攝影,回家洗膠片時發現一張照片背景有異,把照片放大後才看出一宗謀殺案在進行中。這種神秘故事片當然迎合廣大觀眾之好。英國當代最著名女演員梵尼莎.雷德格雷芙( Vanessa Redgrave )在此影片中首次出現,她的美艷立時引起觀眾注意。成名後她的激進思想(她常替受壓迫者打抱不平)曾成為她的電影生涯障礙,但她仍有她的舞台生涯,最近就曾在百老匯演出。我在這裡特別提出她的名字,因我一向是她的崇拜者,今日她已是一位有尊嚴有氣派的老婦人。

  安東尼奧尼初期影片都是黑白片,因此他的首部彩色片「 The Red Desert 」《紅色沙漠》一九六四年出現時特別受人注意。此片有關一位精神崩潰的女子,導演利用顏色來反映女主人公的精神狀態,他甚至把房屋與樹木漆了顏色,然後又一景一景的改換顏色。他在此片對顏色的運用,令我想起張藝謀初期作品。

  安東尼奧尼作品不如伯格曼之多。一九六○年代正是性自由解放最熱烈的時代,兩位大師的傑作也不免滲有性的因素。有的美國觀眾去看外國(歐洲)電影就是著意於坦白的性描寫,把它們當作色情片看待。其實兩位名導演乃是利用必要的色情鏡頭來刻劃片中人物對愛與情慾的索求,目的是在更深入地描繪一個人的性格。

  伯格曼的產品不但較安東尼奧尼為多,而且更為賣座。作為藝術家,安東尼奧尼在製片時絕不向出資的後台老闆妥協屈膝,他於一九七五年曾與美國影星傑克.尼歌爾森( Jack Nichulson )合作拍了「 The Passenger 」《職業:新聞記者》,並不十分賣座。他幾乎常是在「失業」狀態中,老年中風後更不能工作。一九九六年度的金像獎典禮頒給他一個特別獎,他已講話困難,只能說一個字「 Grazie 」(謝謝)。

  常被人遺忘的乃是安東尼奧尼於一九七二年所拍製的記錄片( Chung Kuo )《中國》。此片描繪當時(文革時期)農民處境,受中共政府所禁,安氏本人也受到批判。

(二○○七年八月十日於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