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雞窩》也談「右派」
遇羅錦

● 本刊二月號發表對大陸作家張滬描寫改造妓女的作品《雞窩》的評介。遇羅錦是勞改營的知情人,對該書的真實性有不同看法。

從《開放》上得知張滬新書《雞窩》的簡介──將女教養所的三組,全定為「雞」時,筆者暗笑 ──不用說,那章力一定是自由了,張滬一定深感自己受到威脅了。

章力,是「張」?還是「莉」?我始終不知。因為,一不許互問案情;二不許私人交談;三不許交朋友;四不許串號。「號」,即大半間土炕上,睡二至四人的土坯小屋。

一九六八年初,我從北京良鄉被押解到河北茶淀「清河農場」,那年二十一歲。

大院裡共四組:一、二組是從天堂河、團河來的年輕「小流氓」;四組是「反動」;三組是大雜燴|| 「坑矇拐騙」、「詐騙錢財」、「倒買倒賣」、「裡通外國」、「亂搞男女關係」等等,遠非張滬所說的個個是「雞」。四九年以後,共產黨會允許誰成為「雞」?可不是今天「雞遍野」,風流作家(也有叢維熙)情人遍野的中國「盛世」呵!

一九五○、五二、五三的「鎮反肅反中」第一清除的就是「雞」,然後才是「歷史反革命」。若按張滬的說法,三組全是「雞」,即從解放前未被清除掉的,則她門必都是四十幾歲、六十幾歲的人了。然而這一組有大半才三十出頭或不到三十歲。怎麼才幾歲就去當「雞」而又未被多次運動清除掉?所謂「作風不正」、「亂搞男女關係」,也不過因有個年輕的情人或與有婦之夫相好被抓住,便可勞教三年。若按此標準,今天的中國,豈不是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女人全是「雞」?那包二、三、四奶又養上百個情婦的巿長大人及風流作家們,又該算甚麼?至於「詐騙錢財」,又算得了什麼!

張滬和章力在勞改隊的關係

  《雞》書我沒看,也不想看。只因《開放》簡介中提到──「外語學院畢業的竟也是雞」,才立即想到章力,才知張滬為何寫此書。

  她是所裡唯一一位「外語學院畢業的高才生」,約不足三十歲。只因一心想去外國生活,便構成罪狀。她給我的印象極佳,雖然我們從未講過半句話、從未點過一下頭。她獨來獨往、不與任何人講話、極有修養又沉穩的樣子。

  我們四組是「思想反動組」。一入所,才知一九五七年的右派們,在這兒竟然是第十二個年頭了!入所的第二天,在勞動間休息去廁所時,一組的一人,便讓她的「哥們兒」把門放哨,讓我和她假裝蹲著,迫不及待地給我上﹁第一堂課﹂:「千萬別理張滬!甚麼可也別跟她說!她是個臭狗屎!大叛徒!」

  原來,這二張由於文化水平相當、性格相投,章力一進所,張滬便像久旱逢甘雨般地遇到了知己。二人白天無法湊近,工餘便在大院裡的隱蔽之處||牆角、房後嘰嘰喳喳。然而沒幾回,積極分子們立即匯報給隊長。隊長一一分審||到底都說了甚麼?章力一句不交代,立即被關「禁閉」||那能折磨死人的地方。一、二組講義氣的「小流氓」有偷著給她送窩頭的,才沒死掉。而張滬一經隊長問,立即嚇軟,不但速速交代,還要立功贖罪。

  於是,全所開「全體大會」,並有上級幹部參加,以示嚴重性。

  她的說話:「你交代她也罷了,沒見她那個陰損的!」把章力往死路上推!隊長喝令:「把章力帶上來!」二人押著章力,戴著銬子,人直打晃兒。問她交不交代,硬是一聲不吭。那叫硬氣!隊長又喝令:「張滬發言!」,瞧她那德性──鐵青的小白臉兒,戴個黃邊破眼鏡兒,手拿講稿──厚厚一疊紙,真是又嚮又亮又狠:「章力!過去,我叫你放心!現在,我叫你更放心!我要向政府,交代檢舉你的一切反動言行!」她奶奶的!有的沒的,一講二鐘頭! 把章力往死路上推呀!!章力的三年期成了無限期!恨得我們牙癢癢!!

  天,我偏偏就和這全所有名的大叛徒,僅僅我和她,大土炕上一東一西地住了大半年。我哪敢和她多講半句話?

  每周一天休息,我蹲在門口吹口琴。吹高爾基《童年》電影的序曲──「那幻想中的城」,張滬尤其愛聽,她哼哼著全部歌詞。因我也太愛這支歌。她說吹得她哭了,我一回頭,才發現她在撥淚水。嚇得我趕緊吹些別的歡樂些的兒歌,可她還想聽。我心想:你好匯報我給教養所「製造悲傷氣氛」?偏不再吹。我真怕小口琴被沒收了呢!

  凡到期「解教」的,一律不許回城,必須在農場就業。故她這「叛徒」之名,傳遍十幾萬人知的「清河農場」是相當容易的事。有時和「就業人員」在一起勞動,傳過來叢維熙在男隊裡也是揭發別人頂口有名的,想以此立功、「提前解教」呢。

  三組有個老劉玲,兩次入所。今天她已九十幾歲,人還健、腦還靈,不愁吃喝,天天打麻將為樂。我不相信她也是「雞」。所有的人喜歡她,甚至隊長。她最年長,性格開朗、助人為樂、談吐幽默、極講義氣。

平反後在文學界和張滬的交往

  一九七八至七九年,我和張滬都在北京,申請等著平反。好在我有個第二任丈夫養著,劉玲幫我畫些花卉絹片掙些外快。張滬與叢維熙都無工作又無收入,閑住父母家中。張滬找到我,她告訴我,她父母二人都有工資,卻要她每月必須交飯費,要她去掙出來。未平反的人,文章也不會登的,上哪兒去掙?又一時回不了報社。我讓她去找劉玲。劉玲說:「我不喜歡張滬這個人。」她是一個從不講別人壞話的人,能說出這九個字來,已極屬稀罕。但她仍去幫她,讓她去她未過門的「女婿」那裡,領絹片,向我學習畫國畫。丈夫白天上整天班,我就在家教張滬白描與色彩渲染。我在美校學過四年,自然是個好老師。張滬也聰明,一經指點,沒練多久就會了。她責備我說:「為甚麼我父母是右派的事都不對她講?」我心想:「敢嗎?」一領到活,她便與我再無聯繫了。

  一九七九年我寫《冬天的童話》直到八○年發表之後她才知道。有一次在北京作協開會,由於我與她很久未見了,自然高興地與她打招呼(那時,她和叢都回了報社,叢立即發表了吹捧文學《大牆下的白玉蘭》;張也發些小文吹捧巿長及其他政界要人),出手意外,她竟裝不認識我!我以為她沒聽見,直走到她眼前招呼她,她那冰冷、尖酸的尷尬相,讓我不知所以。不久文學界就有人到處放暗箭,說《冬》不真實,但哪裡不真實?轉告、傳說的文學朋友們又說不出來。我才恍梧:定是在《冬》裡,寫到女隊長們忽然搜查全所的個人私物時,搜出了張滬縫在大厚褸子裡的幾本「情調灰色的日記」?而「久經考驗」的她,寫得定不會出格,否則不會又還給她;正如搜走了我的小畫和教文也還給了我一樣。我奇怪,難道她害怕的就是這個?這可又算甚麼呢?而我以己之心,萬度不到更壞的一層上去。

  又由於《春天的童話》和全國對我離婚案的討論,我更得罪了新聞界的要人,「墮落女人」、「人見人怕」、「見誰寫誰」之種種惡名,將我這只「雞」變得不同於別的「雞」,更上一層樓。我身心傷痕纍纍,只有逃出中國。

  一出國又成了「叛國」,罪加一等。張滬、叢維熙等人發文章在國內外大罵我,將我變成十惡不赦的「雞」。我才明白,他夫婦二人過去放的暗箭,是因我的《冬》比他的馬屁文學《白玉蘭》(又給自己製造出甚麼劃時代之稱的「大牆文學」!)更加真實和生動、受的歡迎遠勝過他,大足的忌妒;外加教養所內的「叛徒」之名和學小畫掙錢的事怕人知道,則不惜將我打入地獄。

張滬等人怎樣在中國直上青雲

  當日本東京「現代文學研究所」出版了《遇羅錦》為書名的一本厚書時,當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了我在中國四十年生活之總結《愛的呼喚》時,沒多久兩家出版人就告訴我:他們遭到王蒙為首的中宣部和文聯的嚴重抗議,叢維熙、張滬自然積極助戰,他們說我:「她從不是一位作家」、「不過是個道德敗壞的新聞人物」。自然,是十足的「破鞋」和「雞」了。以至他們不得不停止出版,甚至向中宣部和文聯道歉;可見「五毒右派」們有多猖狂。直至今日,我都再懶得找新的出版社去出版《愛的呼喚》。

  如果我不是遇羅克的妹妹而是他的弟弟,則中國人最愛的「雞」,就難於加在我的頭上;同樣,如果我兩個弟弟是兩個妹妹,她們也會同樣分擔「雞」的美名。不幸我做為家中唯一的女孩,要永遠地背負沉重無比的「雞」的十字架。以至我怕見中國人、怕與中國人在一起生活。我從德國那裡,才看不到他們眼中「雞」的閃失、感受不到「雞」在支配他們的思維。

  我從此看出中國人的沒救、整個民族的沒救。何況對某些人來說,「遇羅克」永遠是他們的心頭之恨,便也借「雞」之名,讓他和他一家人的光輝,借此暗淡。

  按西方法律,張滬完全可以為《雞窩》啷噹入獄,以及它的出版人。但在那根本沒有玉蘭樹、只有五毒俱全的監獄裡,變聰明了的張滬、叢維熙、王蒙之流,深深看透,只有假、只有壞,在中國才能直上青雲。他們知道三組的人發不出聲音,他們也知道自由了的章力告不倒他們。她(他)們只想置章力於死地!

  高風定的「右派四類」,其實還有最重要的兩類:尚不夠搶斃資格的「混蛋右派」和槍斃了也不多的「五毒右派」。

二○○七年八月一日 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