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島歸來
金鐘

開放雜誌編者按﹕本刊總編輯金鐘八月初首途日本,公餘特地赴廣島參觀原爆遺址,並與日本朋友交流。本文記述若干觀感和印象。


● 金鐘8月5日在廣島火車站。

  來到廣島──這是一個青春的夢想。  

  八月五日 ,我終於在廣島原爆日的前一天,乘新幹線火車,從大阪到了廣島。當許多記憶都被塵封後,在麗江下放勞動的那段逍遙時光不曾忘記。一本西德作家容克的內參書《比一千個太陽還亮》,在我們幾個理工科「臭老九」中傳閱。那是一本美國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的傳記。我第一次這樣詳細地了解到原子彈的來龍去脈以及美國使用核武的經過。中子、核裂變、費米、西拉德、愛因斯坦、曼哈頓計劃、格列夫斯、廣島、長崎……成了腦海中的印痕。奧本海默在新墨西哥州首次核試後的那句話,超過了天天讀的毛語錄,刻骨銘心:

  「我是死神,我成了世界的毀滅者。」

廣島是人類發明核武器以來,第一個使用的受害典型,也是唯一的一個(如果不算長崎的話。長崎的那顆扔到山谷中,雖然死傷也慘重)。廣島浩劫的實況,自然成為關注人類命運的焦點。如果紐約九一一現場,五年來遊人絡繹不絕,廣島六十年的觀光者便不計其數。從美蘇冷戰到我們身受其害的中蘇分裂,人們常說,現存的核武器已經可以毀滅地球多少次,那是一種心理狀態,但是,在這裡,一個三十萬人口的城市,確實被核爆炸毀於一旦。   

再現當年毀滅性原爆的恐怖

  今日廣島,當然早已重建,現代代都市的風貌,高樓林立之間優美的綠化景觀,不亞於盛夏的日本其他大城市。保存六十二年前那場惡夢記憶的是位於市中心的和平紀念公園。其標誌「原爆遺址」,是一座圓屋頂大樓的殘骸,是當年的一座陳列館。距原爆中心約 一公里 ,在元安川之畔。在遺址附近的島上,一條軸線上,有不少雕塑和紀念碑(慰靈碑),然後是一個廣場和原爆紀念資料館。

  一九五五年落成後,每年 八月六日 ,廣場上都舉行隆重的紀念儀式,政要和外賓出席,放飛白鴿。市長致詞。今年便有四千人出席。我們參觀時,會場已經佈置就緒,保安人員和記者已在場察看、找攝影架。紀念館則陳列廣島原爆的許多遺物,照片、繪畫、錄像,重現當年慘劇的全過程,並展示世界進入核時代後的前景,表達銷毀核武的強烈祈願。

  人們常使用「大屠殺」一詞,這詞用於廣島恐怕比任何其他慘案的使用,都遠為準確。資料館顯示原爆的空前恐怖與悲慘。究竟原爆的毀滅性如何?人們常說廣島死了二十萬人。具體地記載是: 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 ,上午八時十五分,原子彈在廣島上空約 六百米 爆炸,強烈的光輻射與衝擊波,中心高溫達五千度以上,使七萬人當場死去,不少人立即化為塵埃而消失。照片顯示當年廣島市區多為木結構建築, 兩公里 內的全部毀掉,只剩幾座鋼筋混凝土建築,毀而未倒。遺留的輻射病四五年年底已死亡共達十四萬人。而且,原子病遺患長久。廣島當局宣稱,過去一年死於輻射遺患者還有五千二百二十人,原爆以來六十二年累積的死者已達二十五萬三千人。

  據說中國有憤青怒指日本將廣島原爆死亡人數誇大二十倍,稱只死了一到三萬人。但是,現在西方國家及傳媒都採用十四萬死者這個數據,而且認為之後的輻射死亡人數也不小。只是承認「沒有準確的統計」而已。


● 廣島原爆遺址。1945年8月6日一顆原子彈毀滅了廣島。(金鐘)

二十世紀血腥記憶不會遺忘

  作為一名在歷史邏輯中討生活的人,我來到廣島,不由得想起毛對核武的那些狂言和行徑。從「原子彈是紙老虎」到批判蘇共宣揚核恐怖;從揚言第三次世界大戰人口死一半可以換來資本主義滅亡,到中國不惜血本的原子彈氫彈試爆成功││至今大陸上還沒有一個人敢於挑戰共產黨的核武政策,恐怕那些最激進的非共份子,內心也不願否定中國擁有核武器的民族自豪感。

  可是,美國的核專家們,從奧本海默到泰勒,在廣島被炸後,都成了著名的反核人士。雖然,在冷戰的軍備競賽中,美國的武庫已經堆滿核彈頭,但是使廣島長崎的慘劇至今成為絕響,六十二年來沒有人敢於再使用過一次,包括戰術性殺傷力可控制的核彈,只能歸結於人類的良知,其中包括蘇聯的薩哈羅夫到赫魯曉夫。不僅沒有人敢動用,也沒有人敢於否認核武的毀滅性││毛澤東除外。這個沒有起碼的數理教養的瘋子,不明白氫彈的威力至少超過廣島那顆「小男孩」一千倍,即使按憤青的標準,東京、上海這樣的千萬人口的大城市,只要一顆便足夠殺得片甲不留。毛那般蔑視原子彈或許可以理解,因為不用核武,他也可以毀掉數千萬人,而且死了三十年還被供奉在天安門,天天接受蟻民們的禮拜。

  緩步繞著那座遺址走了一圈,看到一隊隊觀光客,甚至有來自中國的年輕記者,不知道他們有何觀感?好奇還是乏味?我是他們中的一員,我真是慶幸自己從恐怖的血腥的二十世紀活到今天——就像著名的法國反戰電影《廣島之戀》(獲六○年康城大獎)描寫的那樣,一個法國女演員和一個日本工程師在廣島邂逅,他們回憶各自在戰爭中的痛苦遭遇,他們在時空交錯的畫面中沉思、掙扎、依戀。他們決心忘掉過去,忘掉一切,然而,他們始終生活在記憶中。啊,廣島,你沒有忘記!我們這一代也沒有忘記。

日本人不要戰爭,祈求和平

  回到東京的第二天,看到安倍在廣島事件周年的講話,重申日本對核武的三不政策(不擁有、不製造、不引進)。日本政府和人民反核的立場與情緒,戰後以來沒有變過。在和日本記著、學者和朋友們的交談中,難免談到戰爭和軍國主義的話題。當我們驅車經過東京皇宮時,一位朋友指著皇宮外面的一片松樹林說:「這裡有個故事,四五年當廣島長崎被原子彈炸了之後,天皇宣告投降之日,竟然有一批批大學生來這裡剖腹自殺!後人栽樹紀念,一人一顆。美國打日本,實在打得很艱苦,沒見過這樣打仗的!」

  沒錯。在動用原子彈之前,美軍幾乎已經炸平了日本大部份大城市。但是,要強行登陸佔領日本本土,還要準備犧牲幾十萬人美國兵。在給日本的最後通牒中,美國承諾保留皇室,因為美國深知,攻打日本的最大障礙是,日本人民願意為天皇而戰死││像塞班島戰役那樣,軍隊已經戰敗,民眾還要集體跳崖,死不投降。原子彈大規模毀滅性的恐怖效應,使美日戰爭提早幾個月結束。這是廣島原爆的「必要之惡」的論據。

事過境遷。一位中文很好的年輕學者對我說,六十年前的日本人和今天不同,那時崇尚精神,今天是享受物質。今天年輕一代誰願意再去打仗?為天皇而死?

BBC 在廣島被炸六十周年時,訪問過一批浩劫的倖存者(據說,現存九萬名),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他們對美國並無怨恨,不少人還有「因果報應」的懺悔。廣島發出的最強音是祈求世界永久和平。我拍下來原爆死者慰靈碑上的一句話:「安息吧,過錯不再重演。」我想,這過錯是包括二戰中日本軍方在內的。至少日軍偷襲珍珠港,毀掉美國太平洋艦隊及三千餘名官兵是美國要和日本決一死戰的原因(頗似九一一事件導致美國發動反恐戰爭),原為納粹準備的原子彈,就只好用來對付頑強的日本。

不可忽略的是,戰爭仍然是日本人今天最敏感的關注點,處於意識形態和歷史情結雙重對立的日中關係,他們對北京軍力的擴張,包括核導彈、海軍和航空母艦的發展都保持著警覺(日本偷襲珍珠港,就已出動六艘航母,一百八十架飛機)。在東京的一場座談會上,中共會不會打台灣?是學者們很嚴肅的一個問題。


● 作者(右)受到織田隆深先生(左)的接待,賓至如歸。(金鐘)

日本政壇世代交替,更趨強硬

  而對日本政局的興趣,則是例牌的訪問目標,尤其在溫家寶五月訪日和最近自民黨在眾議院選舉失敗之後。日本朋友給了我一個十分清晰的信息,那就是對安倍政府的分析。他們有人甚至看到《開放》雜誌六月號文章〈日本首相的右派之路〉(曹長青)。一九五四年出生的安倍出任首相是日本政壇的一次「世代交替」。他比小泉小十二歲(李克強和胡錦濤的年齡之差也相似)。安倍這戰後的一代,沒有戰爭的歷史包袱,他承續外祖輩岸信介、佐藤榮作的右翼傳統,從政風格將比小泉更獨立,更有自信。不會像前輩那樣,事事以美國馬首是瞻。對中國的外交,絕不親共,將會更趨強硬一些。主張和中國和平交往,避免戰爭,但不可以接受中國煽動反日的民族情緒。在經濟上也不甘坐視中國在亞洲稱霸……言猶在耳,八月中旬,安倍就展開了印尼、印度及大馬之行。高調提出「自由繁榮圓弧」,呼籲和印美澳組成民主戰略經濟聯盟,明顯針對中國的崛起。

  日本作為一個成熟的民主大國,政治上從來不是一元化。今天,自奉新保主義的安倍繼小泉,推行日本自強的政治,但日本政壇和知識界的左派勢力不容低估。我特地以此謮教日本學者,他們承認是事實。日本左翼思潮由來已久,戰後反映在日中關係上,親華派有廣泛影響。其中不乏中共統戰的因素。由於中國留日派的歷史背景,周恩來對日籠絡,事必親躬,不遺餘力,數十年的工作,做得很深。因此,這次日本出版我們的《紅朝宰相》這樣批判周恩來的書,是破天荒的事。

據說,日本五大報,已有四家不同程度的「赤化」,反美親中反安倍,甚至有毛派在報館掌權。對旅日華人的統戰,更是不言而喻,知情者言,不下二十種大小華文刊物,除《大紀元》外,都先後變成了愛國的僑刊。

日本不愧為亞洲最先進的文明大國

  我們在香港自由地開放的領教日本的方方面面,已經二十多年,經手的資訊也不可勝數。現在百聞不如一見,如果不再贅言,作一個簡單的結語,我敢說,今日日本不愧為亞洲第一,她的文明形象、經濟實力和現代社會成熟度,明顯地超過香港和台灣。

  最後,我願借此機會向這次在日本相識的朋友們表示謝意。和他們坦誠的交流,使我了解到這個魅力國度許多外國人不可能看到的有趣故事。我要特別感謝織 田隆深 先生,我們下榻在他住持的真成院,令人有賓至如歸之感。織 田 先生的華語說得流利,不僅對佛教有精湛的研究,對中國也有廣泛的認識,見面的那晚,才知道他還是開放雜誌的訂戶。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木下清美小姐的友誼更是感人難忘,旅日那幾天恰遇東京酷暑季節,氣溫高達三十五度。原籍東北的她,日語熟練,在主編《月刊中國》的百忙中,抽出時間陪我遊覽和會見各方朋友,讓我順利完成和日本出版社的業務洽談,並留下對她深愛的這個國家的美好印象。    

( 二○○七年八月二十五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