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培慶事件與傳媒
金鐘


● 這幅處長與CoCo的照片, 成為朱培慶事件的註冊標誌。

回歸十周年的喧嘩過去後,香港沒有平靜。一單突發新聞接踵而至,把已經熱不可當的都市氣溫炒到新高。 七月五日 夜十點,廣播處長朱培慶在銅鑼灣高級會所消遣後,和一名妙齡女郎挽手出街,恰遇一班採訪歌星阿B的娛樂記者,被盯住拍照。朱一時驚惶失措,無處藏身,竟躲在女郎身後。記者乃群起追蹤,一場街頭搶拍鬧劇長達半小時,處長終於從一家飯館後門逃脫。

  第二天,多份市民報紙都以「朱培慶和艷女」為主角,作頭版頭條新聞報導。第三天報章專欄開始議論,報紙頭條則窮追不捨,包括當晚尋歡的場所介紹、艷女的背景、港台及各界的反應……新聞越做越大,越做越聳動,可謂滿城風雨,家喻戶曉。

  焦點很清楚,不僅朱培慶涉足風月場所,行為不檢,臨場失態,造成醜聞。而且,朱屬政府高級官員,他領導的香港電台因為在一些政論議題上觸怒左派,正處於存亡的危機時期。港台的爭議,已成為香港民主派和親中派角力的戰場之一。因此,這次夜遊事件,已不是一般的八卦新聞和個人操守問題。廣義而言,可以引伸到性與政治,性與傳媒等層面,其涵義遠超越報章舖天蓋地的炒作。

高官被傳媒無情追殺,數十年僅見   

事件曝光的頭四天,即七月六、七、八、九日,吸引了全城各階層人士的眼球,傳媒不斷地報料,滿足著人皆有之的偷窺慾。九日達到高潮,早報稱促廉政公署介入,艷女 CoCo 則已返大陸避風頭云云。關注朱培慶命運的人,如港台一名資深主持所言,傳媒就像大白鯊見到血一樣猛咬不放,而岸邊的人只能眼看落難者被一口口撕碎,吞掉。其情其景之驚心動魄,實為數十年官場所僅見。八十年代曾有一大牌主持,被「捉黃腳雞」,他告上法庭,只得細說隱私,全部問答見諸報端,連左報也全版照登。但那不過給市民平添一點談資而已,遠沒有這件事震撼。

  不少人估計,事件的收場,只可能有一個結局:朱培慶下台。果然,九日傍晚,朱和港台高層磋商後,會見記者。解釋事件經過,表示事件只涉私人空間,不違法規。朋友聚會,各自付費。私生活問題只 須向 太太交代。他為當晚的失措致歉,影響了港台的士氣,造成不便。表示已向政府提出提早退休,盡早離職。他相信事件如橋下流水,很快就會過去。

  但是,處長的亮相,並沒有平息風波。星島旗下的《東周刊》十一日出版獨家專訪艷女 CoCo 劉瑤,圖文並茂介紹出身四川、二十歲的 CoCo 艷史,和事發當晚調情細節,稱朱如何急色,已付一萬元買醉。這篇報導,使趨向降溫的事件重新熱起來,該刊也一時暢銷再版。這時,不少人有一個懸念:朱也許是「初哥」吧,否則不會那樣尷尬可笑。隔天之後,壹傳媒屬下的《壹周刊》又緊跟上,大爆朱「尋歡十年」,而且港台內部男女關係複雜……至此,朱培慶已瀕臨絕境。

  可悲的是,在傳媒刀刀見血的圍攻之下,朱無還手之力,不能作任何自辯,他說甚麼都沒用,只有挨打。從此再沒有露面。

一名香港規範下的技術官僚   

假定傳媒報導大致不錯,那麼,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為甚麼一個長期予人君子形象的高級公務員,會陷入這樣不忍卒睹的境地?專欄作家陶傑認為,在西方世界,對高官的私生活一概不管,中國傳統文化,也准許三妻四妾,高官狎遊歌妓,更是風流韻事。只有英國比較保守,處長才會受到「道德塔利班」的傳媒審判。高官在英治時代不出事,今天接二連三敗落,是因為受了只會跳脫衣舞的大陸北姑低品味的毒害,珠江三角洲就是一個嫖妓喝酒的淫亂大三角……此說不無調侃意味。但是,想想也不無道理。早在八十年代中共提出九七後「股照炒、馬照跑、舞照跳」時,他們就在宣淫了。魯平更在接見香港電影訪京團時保證,回歸後不說拍三級片,就是拍四級片、五級片也可以!大陸繁榮娼盛以來,不但北姑來港覓食如過江之鯽,坊間更有紅粉兵團入侵之說,絕色美女在香港上流社會引起的種種故事,時有所聞。

  不過,筆者寧願相信這樣的看法:朱培慶本質上是一個地道的港英教育和制度訓練出來的技術官僚( Technocrat ),崇尚西方的價值觀與生活方式,認同公領域與私領域分割開來是完全可行的。他不是那種充滿野心、魅力十足、善於結黨營私的政客。他的觀念中也沒有中國「修齊治平」那一套哲學,他和香港社會的風俗相依相存。除了在英國受訓半年,並沒有受英式紳士風度多少薰陶。他完全在港式的規範和體制中升遷和歷練。

  在某些專欄的評點中,同上述看法十分相似,不少人帶著惋惜的心情責備他,怎麼可以拖女上街而毫無顧忌呀?連普通人都不敢嘛,都要「前後腳」。確實如人所言,在這個慾望都市,每天晚上尋歡的人至少數以百計吧 (據統計,香港具性愛能力者約三百萬,頻率為八天一次,每天則有約三十萬人做愛。尋歡比例可參照作家林燕妮的描述,許多中產階級夫婦一年只做兩三次,性愛主要在婚外) 。過慣夜生活的名流巨賈不在少數,但一年四季有幾個人「出事」呢?沒有。他們都懂得一條中國男性道貌岸然的潛規則。一擲千金無所惜,隱密性是絕對必要的。因此,朱培慶事件中幾乎是唯一令人不解的疑問是,有謹慎之名的他何以如此大意?是喝多了酒?還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香港傳媒生態:與政治的糾葛   

一位資深傳媒負責人告訴筆者:朱培慶今次馬失前蹄,完全是「偶然」。狗仔隊沒有那樣神奇!是他撞到記者,不是記者找到他。「人都有行差踏錯的時候」。

  明眼人,尤其是新聞界都看到這次朱培慶事件中傳媒的主導作用。《亞洲週刊》評論的標題是「廣播處長倒台於傳播力量」。

  誠然,這是香港新聞言論自由的例行傑作,但「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剖析一下新聞業界的內幕是必要的。可以說,朱培慶這個個案相當典型地反映了香港當前傳媒生態,尤其是傳媒和政治的關係。

  香港新聞界和其他界別一樣,從英治時代以來就是壁壘分明的。香港有強大的親共左派勢力及其媒體,也有非共、反共的獨立、右派媒體。回歸十年來,兩類媒體和香港政爭載浮載沉,有目共睹。香港現有主流日報十二份,《東方日報》及其屬下《太陽報》和《蘋果日報》,這三份報紙的市場佔有率已近八成。正是這三份報紙充當這次倒朱的主要突擊力量,其排山倒海的影響力完全可以左右社會輿情。

  《東方日報》在八十年代的反共聲調,曾是大陸新移民的最愛,但是後來成為親中派和批判民主派的主要平台(據說在大陸有些地方可以出售),隨著九五年創刊的《蘋果日報》的崛起並成為民主派的有力支持者之後,東方日報與蘋果日報的競爭,就從商業層面發展到政治對抗,成為公認的「死對頭」。 眾所周知,「蘋果」在回歸後一系列政治議題上旗幟鮮明支持市民民主訴求,而被中共視為眼中釘。從反二十三條、倒董、 ○ 七 ○ 八雙普選到批馬力六四言論,「蘋果」都佔領道義高地(不惜把報紙變成遊行的標語,罵馬力是姦屍犯),東方只得冷嘲熱諷,沒有著力點。這次朱培慶夜遊事件,可謂天上掉下來的機會,給了「東方」一個重拳出擊的機會,做了一次潮流的領軍。五天之內除新聞、照片、漫畫之外,發表社論、短評、專欄文章超過五十篇,矛頭所向除朱與港台外,還重點打擊記者協會,當然「蘋果」也連帶橫掃之中。某些專欄用詞已達口無遮攔的地步,挑明了指「反中亂港」破壞安定繁榮的傳媒三害是:蘋果、港台、記協。顯然,倒朱和倒港台是「一箭雙鵰」的事。

蘋果與東方兩大報的激烈競爭   

雖然朱培慶事件到第三天上了所有報紙的重要版面,但是,沒有一家展現「東方」、「太陽」那樣的攻擊火力和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激情,包括中共的《文匯報》、《大公報》都是相當克制,有意迴避人身攻擊。《明報》等其他報章也只作新聞處理,很少發表評論,專欄文章也只有個別的持平之見刊出。

  《蘋果日報》除陶傑的評論外,也不見其他議論文字。 七月十日 蘋果發表朱培慶的前任處長張敏儀給港台同事的一封信,頗引人注目。這封信透露作者對港台的一片深情和對朱培慶的信任與支持,幾百個字,盡顯這位前港台女強人的文采義氣。據港台友人說,大家在喘不過氣的壓力下讀到這樣溫馨的公開信,深為感動。不過,此函有謂「一貫的紳士風度」之語,「紳士」二字用在此時,似欠分寸,授人以柄。正是倒朱派的關鍵詞。

  「蘋果」在事件中的角色有別於「東方」,但顯然也發生了重大影響,不僅因為是暢銷的三大報之一,而且由於它的非共政治立場,更坐實了朱培慶在道德上遭遇的潰敗。蘋果日報與香港電台同一戰線,「蘋果」是否「大義滅親」見死不救?這在圈內有過一些議論。

  據行家分析,《蘋果日報》「撐港台」的立場是沒有疑問的,但「蘋果」的辦報方針仍然是市場導向掛帥,從其八卦手法向來突出視之,今次事件發生,其高層敏銳判斷朱已無退路,如果不跟進,勢必讓「東方」獨領風騷,蝕了讀者與報份,也將損及報格。何況朱培慶並非李柱銘、 陳日 君式的政治盟友,於是義無反顧,擠上了倒朱第一線。

  那幾天,給人的感覺是,蘋果和東方兩報,你追我趕,唯恐落後,絕不放過這條香港歷史上罕見的緋聞。東周刊出一個「尋歡實錄」,壹週刊就來一個「尋歡十年」;東周刊訪問艷女,壹周刊就訪問媽媽生。高度臨戰狀態。

  一介文官朱培慶,在如此可怕的左右夾攻之下,焉得不敗?豈能生還?金庸說十年回歸後,香港人仍然是「不怕政府只怕老婆」。此言應予修訂,不是怕老婆,而是怕傳媒。

學界和大陸的不同反應   

香港的傳媒學者常抱怨,香港沒有一份如《紐約時報》和台灣三大報那樣的「質報」,暢銷的報紙都是歐美「小報」那樣的「量報」,聲色犬馬煽色腥。朱培慶事件發生後,他們對傳媒過度渲染的做法,大都不以為然,深感無奈。甚少發表意見。民主派也感到痛心,擔憂事件影響「撐港台」運動。   大陸民眾卻是完全相反的反應。已知的消息是,他們高度讚揚香港傳媒揭露高官醜聞的勇氣,羨慕香港的新聞自由,希望大陸也有這一天,讓那些男盜女娼的狗官們無處藏身。

    香港就是這樣,站在中西交匯點上,扮演她獨特的令人迷惑的角色。現在,朱培慶事件以主角辭官而落幕。靜思之,正如朱的一位友人專欄所云「放假尋歡,並非惡行」,卻付出身敗名裂的高昂代價。橋下流水,永不復返。但這場傳媒競爭下的「鯊魚效應」及其戲劇性,將長久留在人們記憶中。一名官員因私生活失當,遭到死纏爛打而成為政治爭鬥的犧牲品。   二 ○○ 七年七月二十二日 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