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西藏的緣分
茉莉(瑞典)

● 在達蘭莎拉眺銀光閃閃的多拉達雪峰,山麓那邊便是我們念茲在茲的西藏,以此意命名,我們的惆悵和嚮往盡在其中。


● 作者茉莉(中)1998年在印度達蘭沙拉訪問達賴喇嘛,右為作翻譯的西藏流亡政府官員達瓦才仁。

到這本集子出版之際,我關注西藏問題正好十年。想起來有點不可思議。我,一個出生並成長於中國湖南山鄉的人,從未有機會與那塊神秘而美麗的高原相遇,卻隔著半個地球,在北歐斯堪底納維亞半島上,以中國流亡者的身份,長期不懈地關心和評論西藏問題。

  按照我的藏族朋友的說法,這是一種特殊的緣分。「緣分」是一種佛教概念,佛教徒相信「一切存在都是因緣而生」。雖然我不是佛教徒,但也確實感到,我和那塊土地情牽意掛的關係,不會是無緣無故發生的。

看電影柯山紅日首次知道西藏

  最初聽說西藏這個地名時,我還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六十年代初一個周末,母親帶我去看一場電影《柯山紅日》。那是中共平息西藏叛亂後拍攝的一部影片,其中優美動人的藏地音樂令我至今難忘。

  對一個童稚的小女孩來說,電影裡那個柯山藏族土司,毫無疑問是十惡不赦的壞人,而解放軍飛越天險,解救被酷刑虐待的藏族農奴,肯定是最好的好人。我和同時代的中國孩子,就在這種觀念的灌輸下長大成人。

  「喜馬拉雅山啊,再高也有頂;雅魯藏布江啊,再長也有源。藏族人民再苦啊,再苦也有邊啊,共產黨來了苦變甜喲,苦變甜嘍 ...... 。」多年來,我們聽的、唱的就是這種激情嘹亮的西藏民歌,很有藝術感染力,而且還是由著名藏族歌唱家才旦卓瑪演唱。後來我才明白,那些歌詞只是虛假的歌功頌德。

  在那個人們像灰色螻蟻一樣生存的暗淡時代,文藝演出中熱情奔放的西藏歌舞,鮮豔多彩的藏族服裝,令不少人對那片高原產生遐想。自七十年代起,一批批不甘心被內地壓抑氣氛所窒息的年輕漢人,前去西藏「支邊」。他們歌詠那裡大海隱退群山高聳,歌唱那裡牛糞火藍色的炊煙、黑色的犛牛和灰色的天鵝。

  在那有著悠久獨特文明的高原,一批漢族文人尋覓到了詩歌。西藏成了他們體驗生活獲得靈感的地方,但除了王力雄之外,幾乎沒有人去追蹤中共鎮壓藏人的那場殘酷的戰爭,沒有人去追問西藏人內心深沉的痛苦,以及雪山逃亡路上的纍纍屍體和斑斑血跡。

與流亡藏人的第一次接觸

  而我卻有幸加入關注西藏、追問歷史的行列,這得感謝我的第二祖國││瑞典。十幾年來,瑞典不僅給我提供了一塊安居的綠洲,還給我提供了一種全新的人道的國際視野,使我能夠超越狹隘的民族主義,看清中共是如何使用顛倒黑白的手法,通過教科書和各種文藝作品,製造並強化他們在西藏問題上的謊言。

  我和流亡藏人的第一次接觸,是在一九九六年六月江澤民訪問挪威的時候。當時,為了彰顯中國的人權問題,大赦國際挪威分部在奧斯陸舉行新聞招待會,應邀發表演講的除了我和魏珊珊之外,還有一位西藏喇嘛帕爾登.加措。加措曾在家鄉作為政治犯入獄三十三年。在演講中,老喇嘛掀開他的大紅袈裟,露出身上的斑斑傷痕,令我非常震動。而後三天三夜,我和流亡藏人穿著黃色T恤,在奧斯陸街頭抗議江澤民。從那時起,我對這個民族以及他們那段被遮掩的歷史產生了興趣。

  正如茨威格在《異端的權利》序言中所說:「歷史沒有時間作出公證。作為無私的編年史,它的任務是記載成功的人,但很少鑒定他們的道德價值。歷史的目光只盯著勝利者而置被征服者於不顧。這些『無名小卒』被傾入遺忘的汪洋大海中,既無十字架又無花環記錄他們徒勞的犧牲。」

  為了那些被遺忘了的失敗者,我開始採訪流亡藏人,挖掘關於西藏的真相,呼籲中國同胞去注視被長期忽略的歷史真實,認識我們漢族征服者所製造的血腥,從而質疑中共大漢族主義的西藏政策。

藏族女作家唯色是我的知音

  這就是十年來,我用中文寫下這些文章的目的。儘管「茉莉」這個筆名在中國大陸是被從紙媒體到網絡全面封殺的,儘管一談西藏問題,我就免不了在網上遭到本族同胞的斥責惡罵,但我有時能收到一些來自遠方的讀者回音,他們表示喜歡我的關於西藏的文章,這給予我異常珍貴的鼓勵。

  現在北京的藏族女作家唯色,就是我最懸的讀者之一。兩年前,唯色告訴我一件趣事:她在剛學上網時,如饑似渴地閱讀我和曹長青的文章。由於不懂得下載,她撥號上網用筆抄錄,幾乎花掉了一個月薪水的電話費。

  有好幾次,我在瑞典和歐洲他國遇見的中國留學生告訴我,他們的父母出國探親,有機會在海外網絡上讀到我的文章,會列印下來向孩子推薦。最令我感動的是,一位內蒙古大學的老教授,退休後到歐洲探望孩子,偶然看到我寫專欄的香港《開放》雜誌,我的關於西藏問題的見解引起了他的重視。老教授的孩子說,他的父親用筆記本一字一句地摘錄我的文章,帶回國內去。也許,對經歷過迫害「內人黨」時代的蒙古知識份子,我的那些涉及民族問題的文字,喚起了他們苦難深重的公共記憶。

  由此,我看到了為那些在政治高壓下噤聲的讀者而寫作的價值,看到了秉筆直書歷史和現實的意義,這是我不揣淺陋把這些文字結集出版的原因。

結集我的文字在台灣出版

  我感謝允晨文化出版社和資助此書出版的蒙藏委員會,更慶倖亞洲還有一個自由民主的台灣,使這本目前無法在中國或西藏境內出版的書,得以在台灣面世。今日的台灣,在西藏問題上,已經從過去的反共對抗,轉變為全球性普世關懷的立場。

  台灣與西藏,本來各有各的歷史文化和民族淵源,但中共卻把這兩個不相干的問題聯繫到一起,迫使大陸民眾認同反台獨和藏獨的口號。如果台灣讀者能從這本西藏問題評論集中,獲得某種啟發,從而認清中共的專制本質,這將是令我感到欣慰的。

  記得我曾在印度西藏流亡社區達蘭莎拉,長久地眺望那銀光閃閃的多拉達雪峰,山麓的那一邊,便是我們念茲在茲的西藏。因此,和海外藏人一樣有著流亡命運的我,將這本集子定名為《山麓那邊是西藏》,我們的惆悵和嚮往之情盡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