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幸談話錄終在香港出版
鮑 彤

 

我和宗先生見面雖然不多,相識已二十年。一九八六年前後,紫陽夫人梁伯琪大姐告訴我,航空學院的黨委書記宗鳳鳴退下來了,熱心改革,願意義務勞動。體改委如果有甚麼調查研究之類的工作,可不可請他參加?安志文知道了,很高興,聘請他兼任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的研究員。

  後來我有機會和宗老見過一次面,聽他談在濮陽油田所作的調查。他主張在增加國家財政收入的同時,不應忽視社區居民和地方財政的利益。宗老所追求的,是全社會受益,我至今記得他的感嘆:濮陽地區是抗日根據地,五十年了,群眾很窮很苦;許多國營大企業過去與民爭利,今後應該主動關心群眾的利益;油田越替群眾著想,群眾也就越會愛護油田。那天他給我的印象是,熱心於改革,熱心於社會公益,是一位以社會為本位的社會主義者。

  「科學的社會主義理論」在中國有過兩次波瀾壯闊的大普及,或者說,大異化。第一次,它被毛澤東界定為「共產黨領導一切+階級鬥爭+消滅私有制」,使「社會主義」得以成為官府和鬥爭愛好者們共同勇於實踐的信條。第二次,它被鄧小平界定為「共產黨領導一切+穩定壓倒一切+發展是硬道理+先富起來」,使「社會主義」得以成為為權力和金錢愛好者們皆大歡喜的現實。經過這樣兩次大普及之後,仍然熱心於以全社會為本位,不忘無勢無錢的勞苦大眾,這樣的社會主義者,在中國越來越少了。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和宗鳳鳴先生的交往

  後來我沒有機會和宗老見面,重逢竟在我坐牢以後。

  我家客人歷來不多。偶爾,一九八五年一天晚上,突如其來鄧小平的一位女兒光臨。說,科委在開全國科技工作會議,請她父親後天去講話。她父親說,你們給我起草一個稿子。寫得好,我就講;寫不好,我不講。雖然離開科委已經五年,禁不住小平女兒幾句「十萬火急」。我被動員到豐台一個招待所裡加了個夜班。第二天她告訴我,小平看了稿子,說,「好,我明天講」。這就是《鄧選》中那篇《改革科技體制是為了解放生產力》的由來。不過,閒話還是少說,言歸正傳。

  話說多少年來,不速之客,屈指可數。我坐牢後,慰問者反而絡繹不絕。過去在反右中挨批,文革中挨鬥。那些時候,連本機關的同事也迫於形勢,必須和我「拉開距離,劃清界限」。這一次,是「坐牢」,當「刑事犯」,性質之嚴重可知,而且在全黨全國「大清查」的形勢下,卻引來了好些相識和不相識的賓客。宗老就是其中一位。

  他比我年長,心臟弱,從航空學院趕到木樨地,路相當長。但八年如一日,堅持每隔幾個月必來探問。宗老就是這樣古道熱腸。蔣宗曹探一次監,就向我傳達一次「誰誰誰問你好」,「誰誰誰要你保重」。這使我感動。「世道」變了,獨夫民賊不可能永遠操縱人心,心中油然泛起了這樣一個句子:「舊雨新知入夢來」。

  知道我被判徒刑七年,應於一九九六年五月期滿。他屆時來看我,卻撲了空。因為中共中央在指令法院判我七年有期徒刑之後,猶如饜足,決定再一次超越法律,再一次用警車前呼後擁地把我押進西山腳下一個職工宿舍大院,再一次把我囚禁在解放軍全天候密集守護的圍牆裡。不管怎麼樣,又過了一年,一九九七年四月底,我終於回家了。在中共中央統一領導下,我全家也被同步掃地出門,從木樨地掃到了八寶山。宗老又趕到八寶山來看我。幸好,八寶山用於監視和控制的各種現代化裝置來不及緊急配套運行,土法上馬的設施如鐵欄桿、大鐵門、小鐵門、崗亭等也還沒有裝,二十四小時站崗放哨的人員尚未配齊。因此僥倖得很,宗老居然進了門,上了樓。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我於是知道,紫陽被中共中央非法軟禁,友好故舊隔離殆絕。這些年來,唯獨宗鳳鳴以「氣功師」的身份,尚能出入富強胡同。每見,趙必談。談後,宗必追記。幾年中,談了許多次,追記了許多篇,已經匯成了一個集子。宗把這個集子送給紫陽,紫陽自己沒有過目。說,將來讓鮑彤去斟酌吧。宗這次來,就是和我商量這件事,希望我「修改修改」。

  但是鮑彤不能受命。兩位老者之間的談話需要保持歷史原樣。何況鮑彤的身份早已變了,不再是鄧小平女兒為起草她父親講話而夤夜光顧的鮑彤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已經議決鮑彤是反革命一個。倘若這個反革命居然和被視為頭號政敵的前中共中央總書記有甚麼「聯繫」,中共中央的新領導人會在何種心態支配下作出何種反應?紫陽將進一步蒙受何種傷害?當時我用了一句不是客套的話答覆這位長者:「我不能修改。」這使宗老失望,但我沒有別的選擇。

趙紫陽和鄧小平的爭論

  紫陽去年逝世,再也沒有人能加害於他。於是宗老準備出書、並輾轉提出要我寫序。這,我當然義不容辭。

  紫陽說過「斟酌」,大致因為他不想「藏之名山」。追記的公佈,肯定會受到廣泛關注,這位前總理、前總書記已被軟禁十七年,他曾經為人民工作了那麼多,付出了那麼多,大家自然希望知道這位改革老人的晚年。何況這本集子追記了兩位老人的談話,跟由旁人的捉刀、由「作者」讀熱而後背誦之的那些「台詞匯編」,不可同日而語。如果允許讀者自由選擇,我深信,想讀這本書的人一定比自願買《江澤民文選》的人多得多,盡管據說三卷江選已經印得汗牛充棟,崛起成為當今中國(也許還是全世界)銷量第一。

  出版趙紫陽談話集的合法性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正同出版《江澤民文集》的合法性絕對沒有問題一樣。只要中國的憲法是真憲法,只要中國人的出版自由是真自由,只要中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是真平等,公民宗鳳鳴的出版自由應該和公民江澤民的出版自由一個樣。

  趙紫陽掌握的馬克思主義不比任何中國人少,包括毛澤東和鄧小平在內,其他等而下之的名人更不在話下。我這樣說是以鄧小平自己的名言為根據的。請翻開《鄧小平文選》第二卷第二九六頁,鄧小平說,十三大政治報告「一個字都不能動」。據我所知,黨的歷屆大會報告人所作的報告,當得起被鄧小平譽為「一個字都不能動」的,只此一篇,別無其他;而十三大的報告人正是趙紫陽。這就是趙紫陽在鄧小平心目中的地位。

  宗鳳鳴先生告訴我,紫陽說他一生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完成鄧小平同志開創的(或托付的)政治體制改革」(大意如此),從措辭上,也可以看出紫陽的襟懷和風格。鄧小平跟中國政治體制改革有雙重關係,既是提倡者,又是扼殺者。著重指出政治改革曾經得到鄧小平的支持,符合當初的實況,也有利於爭取更多的人參加進來。六四以後,中共高層對政治改革普遍存在著一種恐懼症。前總書記像一位慈祥的長者,教育那些談虎色變的人說:年輕人,用不著害怕,政治體制改革不是洪水猛獸,那是小平同志親自提出用來救民救國救黨的好事情哪!

  趙紫陽和鄧小平之間存在著爭論。鄧小平認為,不鎮壓群眾的共產黨一定不是馬克思主義的共產黨;趙紫陽認為,鎮壓群眾的共產黨一定不是中國人民需要的共產黨。趙紫陽向鄧小平說不,說的是真理,靠的是勇氣。十多年了,新的領導人總是說,十三屆四中全會已經就趙鄧之爭作出了正確的結論,不能變。這種色厲內荏的話,我看連說這話的人自己,如果還有良心,也不會相信。中共中央一九八九年的決定,同中共中央一九五七年的決定、一九五九年的決定、一九六六年的決定 ...... 以及其他一切決定一樣,都沒有不受時間檢驗的特權,都應該由後人自由自在去進行審查和判斷。

  中國除了憲法,還有書報審查機構。書報審查機構的地位看起來比憲法低得多,但擁有的權力比憲法不知道大多少倍。在中國,書報審查機構有權和憲法對著幹,有權規定哪些觀點禁止傳播,哪些事件不准報導,哪些人的名字不得在書刊上出現 ...... 。比方說,談到香港回歸的歷史,只准提英國方面的簽署人撒切爾夫人,不准提中國自己的簽署人趙紫陽。這就洩漏了一個超級秘密,當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總理的名字,已經被本國當前的書報審查機構列在黑名單之中。因此,目前在中國大陸出版趙紫陽談話錄,存在著憲法無法克服的困難。好在除了大陸,還有香港。二○○三年七月一日港人反惡法大示威業已昭告全世界:港人治港必須兌現!一國兩制是鄧小平親口一而再、再而三提出的莊嚴保證,書報審查機構想公然抵賴,恐怕也難。所以,當宗鳳鳴在大陸不能找到憲法所保證的自由時,在香港能!我慶幸此書終於得以在香港出版。我的心情和一切關心中國進步的人一樣:希望先睹為快!

【附言:寫到這裡,聽說國務院發佈了加強對境外媒體管理的新規定。我不知道有關部門將就此作出何種解釋,也不知道它將依靠甚麼手段去實施。不過,我想,不應該影響這本書從香港傳入大陸。趙紫陽直到去世,一直是共產黨的黨員,中共中央主動在他的遺體上覆蓋了鐮刀斧頭的黨旗。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書報審查機構不應該背著本黨中央去查禁本黨黨員趙紫陽的書。我也不相信書報檢查官精通無中生有的魔術,居然能從偉大的公民趙紫陽的談話中找得出甚麼查禁的理由來。】